第四十一章 罪夜(三) 連審二犯·供詞現(xiàn)歧
趁著獄卒去押人的空檔,將離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
買匪搶人?那個顧吟楓不像是會干出這種事的人。
自己對他的第一印象很好,謙恭有禮,文雅和順,出身商賈卻讓人覺得像是來自書香世家。
說不定是裝出來的偽君子,畢竟也只匆匆見過一面,直覺難免不準(zhǔn),但是不應(yīng)該呀,難道自己真的看走了眼?
接著被押來的這個樊諸,就是藏在匪徒身下裝死的那個,也是身形最單薄的一個,顧氏布莊的次掌柜。
既然是個掌柜,就不是目不識丁的粗人,也應(yīng)算有些見識。
他表情繃得緊緊的,拼命想裝出鎮(zhèn)定的模樣,但仍是緊張到一個勁兒的舔嘴,手也有些控制不住地發(fā)抖,戴著枷鎖還裝模作樣地行虛禮,其實心理防線早就塌了。
將離看出他認(rèn)得自己,這沒什么,市集上那么多人都認(rèn)識。
不過還像是很怕自己,和所有做賊心虛的人一樣,目光躲閃,不敢直視,而他眼里多了另一些東西。
但凡有點天秦律法常識的人都應(yīng)該知道,這種結(jié)匪行兇必然是死罪,被抓現(xiàn)行那就是罪名確鑿,完全可以當(dāng)場擊殺。
現(xiàn)在審訊只是為了揪出這起案子的主使者,至于這些犯人招不招,也并不影響他們獲得死刑。
反正都是要棄市的,無非是怎么死,死的快些還是慢些,完整些或是零碎些。
所以就出現(xiàn)了像剛才那個犬四的情況,橫豎都是一死,干脆豁出去地吵鬧,那是個潑的。
而現(xiàn)在這個樊諸,明知自己固有一死,卻還在心里打著算盤,在動歪腦筋的樣子,言語間惺惺作態(tài),這才是一本正經(jīng)的道貌岸然,令將離厭煩。
“名事里”答得老老實實,據(jù)他自己交代的情況,說是沒有案底。
“今夜之事,為何人指使?”
樊諸微微欠了一身道:“回稟官君,今夜之事,乃我家少家主、南郢顧氏、顧吟楓所指使。”
文衍剛要開口接著問,那樊諸卻突然說了下去:“少家主此番前來九原城,實則是想納云中居的鄭氏寡婦為妾。
“官君您也知道那鄭氏寡婦心高氣傲,我家少主求之不得,遂命小人去找人來將她強行擄掠。
“小人勸阻過少家主,可他卻以家媼性命相要挾,迫使小人屈從,實在是逼不得已,這才幫他行這等齷齪之事?!?p> 將離皺了皺眉,這樣的回答面面俱到,毫無保留,應(yīng)該是早就準(zhǔn)備供出自家少主了。
這也沒什么好指責(zé)的,少家主本就犯了法,若是包庇當(dāng)判腰斬,況且主仆不睦很尋常,仆人不忠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只是這態(tài)度有問題,審官還沒繼續(xù)問下去,他就有些迫不及待地說了這么一大串。
前因后果有理有條,看樣子不僅僅是一開始就要將少家主供出,更像是早就打好了腹稿,莫非這人真是語言組織能力夠好,能做到臨危不亂?
那倒不然,他攥緊了拳呢,看著是想止住手上的顫抖。
“待本官問你,再行作答?!?p> “小人明白。”
文衍并不太留意這鄭氏的寡婦,只是先前她家夫君病逝,自己曾隨諸多官員同去吊唁,都是多少與鄭氏有點聯(lián)系的人,那夫人將大部分家產(chǎn)賣給官府后,便很少與官員來往了。
而他就屬于九原城的那另一小半對云娘沒興趣的男人,家中有妻兒老小,身為命官,該當(dāng)自持。
至于這個南郢顧氏雖遠(yuǎn)在南楚,但鴻商富賈之家,總也聞得一些。
顧氏家主顧叔康在南楚家大業(yè)大,也算是可以與早前的白圭、猗頓齊名的人物,這樣人家的長子,要什么樣的妾室沒有,非得跑到天秦北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搶人么?
“你家少主是何時與你說的這些?”
“這個……”樊諸停了停,“前幾日?!?p> “前幾日?”
“呃,前日,對,前日。”
“據(jù)本官所知,顧氏一行剛于前日上午抵達(dá)九原城,他便與你說了這些?”
“是,少家主他……他一來就帶著顧氏的幾家掌柜去了云中居,還曾……還曾當(dāng)眾揚言要納鄭姬為妾……”
“后來呢?”
“后來他托云中居的伙計幾次通傳,都被鄭姬給拒絕了,想必是他心生怨恨,咽不下這口——”
“好了,你個人的猜測不必講,且說說他是怎么指使你的。”
“……呃,他……他說既然軟的不行,就來硬的,讓我去找?guī)讉€人將鄭姬綁走,他自己的正妻就是用強得來,逼迫她就范。
“呸,這個顧吟楓,樣貌堂堂卻品行不端,南郢幾家顯貴人家的姑娘都與他有染,可他竟還不知足,非是不顧家里阻攔,硬要北上聘妾……”
將離嘆了口氣,這個樊諸,小人嘴臉,撈得一個機會便開始瘋狂吐槽。
先不管他說的是不是事實,光是聽聽表意就能發(fā)現(xiàn)他在避重就輕,對審官的問話敷衍兩句,就開始扯別的,分明是有意轉(zhuǎn)移,所以這回答的可信度也就不高。
而這個時候,有經(jīng)驗的審官應(yīng)該換個問題,讓他以為這道題算是過去了的,之后問些別的繞上一圈再殺回頭來。
針對同一個問題進(jìn)行反復(fù)詰問,幾次比對,終能讓他自露馬腳。
文衍見他越說越歪,伸手讓他打住,接著問:“那你又是如何認(rèn)得這些匪徒的?”
“……”
戒房里突然安靜下來,看來他是沒有為這個問題準(zhǔn)備答案,半晌才慢慢吞吞地說:“是……是路上、路上遇到的?!?p> “何處?”
“呃……何處……是、是在……小人也不記得了?!?p> “仔細(xì)想?!?p> “小人真是不記得了,就是在路上聽他們說可以收錢幫人做事,這才……去找的他們?!?p> “本官自會找那兩個匪徒對證,接著說說你家少家主,他是在何處與你說的?”
“呃……逆旅,對,在逆旅的客房里。”
“他人現(xiàn)在何處?”
“應(yīng)當(dāng)還是在那兒的?!?p> 文衍又與周齊邯小聲討論了兩句,便讓獄卒進(jìn)來把樊諸拉下去等待續(xù)審,接著又向獄吏下令:
“立刻找到巡夜的游徼,讓他們?nèi)ツ媛们昂箝T把守,勿要讓人隨意進(jìn)出,待本官傳令過去,再行執(zhí)人?!?p> “遵命。”
游徼(jiào)是治安員,負(fù)責(zé)巡查緝捕罪犯,“執(zhí)”人就是將嫌疑人逮捕。
不管樊諸的話能信幾分,文衍都暫且先擱置不問,既然他提到了顧吟楓,就應(yīng)當(dāng)將此人傳來問話。
但僅憑樊諸一人之言并不足以執(zhí)人,只有先將顧吟楓看住,待自己繼續(xù)審了下一個匪徒后,再行定奪。
下面被押來的這人,眉心有顆大痣,長相與那犬四是一個類型,眉目兇狠,卻多了些沉穩(wěn),并不張狂,就像將離在臥底時期打過交道的那些“大哥”。
例行詢問之后,得知這人叫馬大,南楚國丹陽人。
“馬”倒是真氏,名字是自己亂取的,曾在南郢做貴族家的私卒,與路人斗毆被判苦役,不過沒有黥面,后來交錢贖免。
話語之間目光垂地,沒有情緒,沒有敬語,卻也十分配合,看來已經(jīng)認(rèn)命。
“你與樊諸可曾相識?”
“他與我是同鄉(xiāng),以前一起在南郢混過。”
文衍與周齊邯交換了一下眼神,后者便新開了一卷簡牘開始記錄。
這份新的爰書是對之前樊諸口供的額外備注,因為前后兩個犯人的供詞出現(xiàn)了分歧。
“你與其他匪徒是如何認(rèn)識的?”
“江湖上的朋友,走著走著就認(rèn)識了?!?p> “關(guān)于今夜之事,樊諸是何時來找的你?”
馬大想了想說:“應(yīng)該是……前日深夜?!?p> “于何地?”
“城外西郊,一間廢屋里。”
“樊諸的少家主,顧吟楓,你可知道?”
馬大一直盯著地面的眼睛,突然朝上翻動一下,正好與陰影中身穿皮甲的公子碰上。
他也不避開眼神,像是在揣測這人的身份,然后生生和他對視了幾秒,才道:“只知他家少家主姓顧,其余的……并不清楚。”
周齊邯審人無數(shù),此時坐在一旁錄供,當(dāng)場就看出這句不是實話,犯人故意隱瞞。
只是訊律有言:雖知其訑(dàn,同“誕”),勿庸輒詰。
就是即使知道犯人在撒謊,也不要立即詰問,而是該將犯人供詞如實記錄,結(jié)合之后的問題再復(fù)問。
若他供詞反復(fù),且拒不服罪,那時就該取出戒房木箱里的東西,行笞訓(xùn),就是嚴(yán)刑拷打。
文衍繼續(xù)問:“那樊諸是如何同你說的?”
“……說什么?”
“此事的謀劃?!?p> 馬大低頭想了想,腦中浮現(xiàn)出那一夜破茅屋前的火堆邊,眾人那一通自認(rèn)是聰明的打算。
以為能得財又得色,而如今兄弟們死的死,抓的抓,眼下看來竟成笑話,也都是因為樊諸一言。
當(dāng)年在南郢,樊諸盜用了顧氏錢財行賭買色,但在馬大入獄后,他也拿出了一部分錢為他贖免刑罰,馬大知恩。
其實在謀劃的那晚,他就已經(jīng)聽出樊諸面上說是為少家主辦事,實為栽贓顧吟楓,不過自己既收了錢,便不再多問。
雖然當(dāng)場被抓,死罪難逃,但此時也應(yīng)繼續(xù)幫樊諸圓謊才是。
反正都是一死,死了也要讓顧吟楓陪綁,有南郢顧氏為自己送葬,也算沒白活。
這一通打算之后,馬大幽幽說道:“都是他家少家主指示,樊諸……也只是聽命行事?!?p> 文衍喊來門外的獄吏:“讓游徼執(zhí)人?!?
柴門犬
新書求收藏,求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