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沒有卵子·沒有選擇
九原城,市集。
兩個劍客一前一后,緩步走進飛鴻閣,一個白臉細目,頭帶銀冠,紫衣華服,劍鞘精美。
另一個樣貌清秀,英氣逼人,不過身形較為單薄,也只配了把短劍。
他們在一處隔了矮屏風的餐席坐下,兩柄劍砰砰兩聲被放到案上。掌柜立即向伙計使了個眼色,讓他快些去招待。
幾乎是在二人落座的同時,伙計便已湊到跟前,邊擦桌子邊問:“二位客官,請問來點什么?”
那細目的沖那清秀的揚了揚下巴,跟伙計說道:“問那位爺。”
“這位爺,”伙計殷勤著臉轉向另一邊,“請問來點什么?”
那位爺,那清秀的劍客正是夕霧,此時扮作了男裝來市集吃飯,可她心思顯然不在這里,而專注地聽著屏風背面那桌客人的談話,神情冷峻。
見夕霧不理自己,伙計又尷尬地看向細目的白臉男人,男人嘖嘖嘴:“四兩趙酒,一盤炙鹿,一盤魚膾,一碟梅醢,一碟豆醢,嗯……再來兩碗巾羹?!?p> “好嘞,二位稍等?!被镉嬕粋€欠身退了出去。
屏風那邊傳來一些碎言斷句,兩人在這里默不作聲地聽著,細目男人倒是悠然自得,細細擦著自己的玉佩,還哼出一些曲調(diào)。
“……劍客佩劍,關乎名聲和尊嚴,比性命還重要,古來多少劍客一生只一把劍,見劍如見君。身為王族君侯,竟拿人之尊嚴如此兒戲,這刺客遭受奇恥大辱,定是不會放過九原君了……”
“話雖如此,不過在下以為,九原君藏劍,除了戲弄刺客,實則是為了保命?!?p> “保命?此話何意?”
“在下也只是猜測,還請諸位當成個笑話聽聽便是,切勿當真了去,讓人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p> “豈敢,還請李兄賜教。”
“賜教不敢,略抒見解罷了。這九原君藏劍,還只他一人知曉其方位,如今傳的滿城風雨,便是要讓那刺客明白,若是殺了九原君,天下就再無人能得知那劍的位置了……”
“……”
“……李兄此言,確是見解獨到,以此法脅迫刺客無法對自己下手,只是……這并非長久之計啊,若是惹得那刺客惱羞成怒,寧愿不要佩劍,也要讓九原君償之以命,待結果了他之后再自行了結,拼得一個玉碎,那藏劍鬧了這么大一出,豈不都是笑話?”
“在下也只是推測,聽聞那九原君雖剛及弱冠,卻并非年輕無謀,若無后招,怎敢如此張揚?近日來又被多人瞧見他心無旁騖地逛市,似是不怕那劍客來取命,能行此事,定有全策。又聞他在咸陽——”
“李兄息聲——這九原君與咸陽可是……”
那邊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夕霧再也聽不清談話的內(nèi)容,這才轉回臉來嘆了一口氣。
細目之人陰陽怪氣地哼了哼:“我們夕霧啊,一早就知道了對不對?還用得著這些個凡夫俗子分析來去?”
伙計此時已經(jīng)將滿滿一托盤的菜端了上來,分別放在二人面前,又欠著身問道:“瞧二位爺豐神,可需酒姬陪席?
細目男人一臉的開心:“我是不用,就看這位需不需要?”
夕霧厭煩地揮揮手,把伙計打發(fā)下去,隔壁那桌人也已經(jīng)起身離開,此時近處已無旁人。
“來?!蹦腥瞬[起一對細長的鳳眼,“你最喜歡的魚膾,自然不是云夢澤的鳙魚,不過在北境這鳥不遺矢的地方就將就一下吧。
“整個九原只有這家食肆有魚膾,是加了冰才能運來的鯉魚,沾了芥的味道應該不錯。而且這飛鴻閣啊,夏日里還會擺上冰鑒呢,那可是宮廷里才有的享受。”
夕霧皺了皺眉:“夜塵……”
“嗯?怎么了?”
名叫夜塵的男人停了停手中盛醢的胹杯,看向夕霧。
“我的劍……曾離我只有一步,只差那么一步,他都遞過來了,可是我不要他的鞘……”
夜塵笑笑,為她斟上一杯酒,捏著嗓音開始數(shù)落,細聲細氣,這聽起來像極了一個閹人:“還記得首座是怎么說的么?刺客的機會只有一次,失了機會,便是丟了性命。
“虧得你還是四大門徒,我都不好意思跟你坐在一起吃飯,你自己數(shù)數(shù),那天夜里是第一次,在田間是第二次,你到今日都還不自裁,也算是不要臉的。
“首座還說,發(fā)生過一次的事情,也許永遠不會再發(fā)生,但發(fā)生過兩次的事,就一定會發(fā)生第三次。
“所以我看你啊,也別等什么第三次,直接死了算了,我好提著你的頭去跟首座邀功。若你嫌劍短,我可以借你,我不介意你的血。”
“……你們男人,”夕霧拉黑了半張臉,低下頭緩緩道:“怎的都是這般話癆,那人也是。”
“喲,你罵誰是男人呢?”夜塵媚著眼睛,抿了一口酒。
夕霧重重嘆了口氣,她最近總是多嘆,都快把身形給嘆垮了,此時挪開身,在榻邊穿靴,丟下一句話:“你個沒卵子的東西?!?p> 然后拿起短劍起身。
“哎,你還沒吃飯呢?!?p> 夜塵依然笑容溢面,朝著氣沖沖往外走的夕霧招呼道,話音未落,她便已經(jīng)出了門。
夜塵頓感無趣地看向面前一桌飯食,夾起一片魚膾,看著它說:“要卵子干嘛?累贅?!?p> ……
九原君府,寢室。
未出季秋上旬,屋里已經(jīng)擺起火盆,盆中炭火隱隱閃爍著橙紅的亮點,而微微噼啪冒響的聲音是最好的伴眠。
裹著羊毛皮的將離突然醒了。
是被脖后那一絲涼意給驚醒的,就像他穿越來的第一晚。
燈燭已經(jīng)熄滅,屋內(nèi)僅有的照明是來自窗外微弱的夜色,還有榻邊那火盆中閃動著的紅光。
不用看,將離便也清楚地知道身后來人是誰。
這姑娘厲害,里外圍了三百個兵的君府她都能直接潛到寢室。
家仆都被自己打發(fā)著回屋歇息了,所以此時房內(nèi)別無他人。
他醒后并不轉身,也不動彈,只是繼續(xù)面朝里側,慢慢說:“殺了我,就再也拿不回你的劍。”
“那我就先殺了你,再自殺?!?p> “怎么……聽著有點像狗血的殉情記?能不能不要殺來殺去的,不然到最后兩個人都死了,劍還是找不到,這樣做沒有意義啊,可以先談一談么?”
身后登時沒了聲音,但殺氣一直都在,見對方似乎有些動搖,將離兀自說了下去:
“我明白你們牽機閣丟劍是很嚴重的事故,回去就是死路一條。別聽那些坊間七傳八傳的,怎么就給傳成我是有意戲弄你了?還特么開了賭局,連個莊家都沒有,他們賭毛線啊。
“所以我想你也應該猜到了,藏劍只是為了保命,絕非有意戲弄,實在是沒辦法才出的下策,你要殺我,我能有什么辦法,打又打不過你。
“你們這個年代的劍客啊,都喜歡一對一單挑,我找來救兵你就說我懦夫,算了我認,總也是一幫大男人欺負你一個姑娘……”
將離突然停住,后面一直沒有聲音,他想轉身去看看,別人家都走了自己還一個人在這里傻乎乎地念叨半天。
剛要回頭,那股涼意又抵了上來。
“好了好了,知道你還在,那我就繼續(xù)說。假設你拿到劍,把我給殺了完成任務,回去復命拿錢。
“可之后呢,無非就是繼續(xù)等下一個目標,然后再殺人再拿錢,如此循環(huán)反復的過一生,那你殺人是為了什么呢?為了拿錢,好,那拿到錢了干什么?”
身后傳來微弱的鼻息,聽來那姑娘也在想著自己的問題。
“看來你是沒想過,我給你提個醒吧,等拿到錢,掙到了足夠多的錢,你就應該去過正常的生活,找個情投意合的丈夫,再生幾個孩子,過那種普通人的日子。
“而不是繼續(xù)替別人殺人,刀尖舔血,被當成一件工具。像你們這種刺客,下場都是一樣的,無非是被目標反殺,或是被雇主斬草,牽機閣是個組織吧?搞不好還會被你的上級給干掉。”
將離覺得后頸的涼意消失了一些,便也松了口氣:“我并不是說教,或是教唆你干什么,只是把你僅有的選擇擺出來,路就這幾條,怎么走看你。
“如果執(zhí)意要殺我,那就請動手吧,反正選哪條都是死路。誒?等一下,我想想,其實好像也還是有一線生機的,不過……”
過得片刻,這“不過”二字之后便再沒了下文,夕霧一直在等他的后話,此時微微皺起眉頭,小聲問道:“不過什么?”
接著一聲輕鼾傳來,這人居然睡著了……
夕霧提了提短劍,真想一劍把這人捅死,可又想知道“不過”后面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線生機……
剛要將這人弄醒,屋外夜色被一陣鳴嘯劃破,是放哨的雀鷹給自己的暗號。
君府內(nèi)的護衛(wèi)兩刻一巡,必須嚴格錯開這個時間,才能悄無聲息地出去,若是拖得久了,難保不生變故。
此時雖有不甘,卻也只能作罷,將短劍“噌”的一聲收回鞘中,縱身一躍,卻聽不出躍去了哪里。
待這一番輕微的動靜徹底停息之后,將離才長舒一口氣,心想那姑娘要是再不走,那自己可真是要裝不下去了。
不過哪有什么“不過”……
柴門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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