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步宮樓(2)
回到清雅堂不過半刻,江春果然來了。實在是好大的陣仗,引得整條梨花巷的人都來駐足圍觀。唉,可惜了我一貫低調(diào)的作風(fēng)……
段姑姑不同意:“姑娘要是真低調(diào),就不會和魏國公府的爺吵起來了?!?p> 我:“……”
江春來了,是宮里頭的顯赫人物。我總不能當(dāng)著人家面問候自家姑姑,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yáng)……姑姑年紀(jì)大了,我不跟她計較。
領(lǐng)著白蕖,段六嫂依依跪下,低眉頷首接受圣旨,我有些恍然,上一次以這樣的姿勢承迎旨意,下凡循禮,還是在天界萬璧宮吧。
想起那道旨意——天機(jī)閣九方司辛左夫人南宮左,仰承青母之德諭,奉天帝之詔命,下落凡塵,遁入神州,尋訪凰邀之琴,為期三十年,尋至方回,以告天命。
江春不茍言笑,冷眼冷面。果然是御前之人。隨風(fēng)一拋廣袖,明黃色繡紋著篆書的二字“圣旨”躍然于上,昭示著什么天家盛威。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朱雀府梨花南巷茶堂清雅堂之品,嘗之肌骨清,通仙靈,堪研膏淺乳,醉玉頹山,朕心甚喜之。民女舒氏,性情淑婉,德美關(guān)睢,宜當(dāng)貢造位,故茲仰承皇太后之慈諭,于此冊爾為正五品貢造使,于正月廿一入宮朝奉。
頒示天下,咸使聞知。
“謝陛下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p> 我按照白芍說的,安安心心準(zhǔn)備年節(jié)之事。只不過當(dāng)兒出了個小小的插曲。同白蕖出門購置年貨,卻落下了我親手做與她的手釧。
惹怒了白蕖,后果很嚴(yán)重。
“我到程家金鋪,問掌柜的可看見我落下的攢花枝了?掌柜的就說沒見著。我哪信?我試戴縹柔擎飄花鐲的時候他就在邊上呢么!我正惱呢,想著這金鋪你來我往的會不會讓人給順走了也是有的。要不回來算了,大不了央姐姐再做一個給蕖兒也就是了?!?p> 她一個氣急沒接上話,舉起茶盞大喝一口,接著說。
“誰知——偏生那邊廂一個挑銀飾的紈绔子聞聲過來,問我丟的是不是他手上那個,我一見就是姐姐的攢花枝,要他還我,可那人竟是個無賴,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一個!不給也罷,白受了他一場調(diào)笑戲弄???!要讓姑奶奶知道是哪一家的放浪子,非拆了他門不可!”
她的腮幫子鼓鼓囊囊的,儼然一副撒潑撒嬌的大小姐樣兒。
我覺得不礙事:“好啦好啦,一個攢花枝兒而已,也惹得你如此失態(tài),沒的叫人白白笑話了去,失了風(fēng)度。下回記著點兒就好,過年過節(jié)的,別跟自己過不去,啊?!?p> 白蕖被我和六嫂勸了好半天,好容易轉(zhuǎn)圜過來,方喜笑嫣然地陪她姐姐走起丹青,運起毫筆來。
我感慨:“想當(dāng)初在天界的時候,每逢年下都有家宴,所呈菜色大多仙品仙酒,也不需要自己動手,自有成百的小廚仙。而今一朝到地,年下菜品雖說不比天界妙絕,更要自己動手,可這份專屬紫陌紅塵的人情味兒和親切感倒是從未嘗到過的。”
白蕖奇道:“天界也有過年么?可和這兒有什么不同?”
我低頭思忖:“聲勢浩大,萬仙來赴,有板有眼,一絲規(guī)矩錯不得??煽傆X得少了些什么,比不上和外祖母水鳶她們一起用膳自在?!?p> “這就是了,和宮里頭一樣。我聽姐姐說,她每回跟王爺或是中秋或是春節(jié)去宮里頭赴宴,節(jié)目就那么幾個歌舞,加之皇上皇后在上,又拘束得緊,當(dāng)真是沒趣兒。”她托腮,“這下子過年兒,我和姐姐都不在府里,白府不知道要多冷清,爹娘不知道要多難捱?!?p> 我聽其語大有傷感之意,才要出聲勸慰,就聽六嫂的聲音:“云意,蕖兒,你們蔣嫂子來了?!?p> 門前卻見是鄰家胭脂鋪“醉花陰”的女掌柜,一個年過三十的婦人蔣氏,笑意吟吟地裹著紅袍,提著一只蓋桃色云錦的食盒,見了我就招呼:“你們這壁廂可真暖和,外頭落大雪了,可要凍壞人了?!?p> 我歪著頭笑:“這可奇了,今個除夕年夜,嫂嫂怎么得空來?”
“今晚晚咱家呀,確實熱鬧,可我想著你這兒,加上你們段姑姑,你妹妹,就三個人過節(jié),難免冷清些,就尋思著給你們送點糕點來,是我二姐親自做的。”
她長得并不美麗,可是粲然一笑起來,讓人只覺得柔軟又溫暖。
她走后,我瞧著食盒精致得很,不由得好奇里頭是怎樣可愛的點心,遂小心翼翼地拆開云錦,啟封。
撞入眼眸的是齊整擺著的青瓷糕盤,分別托住四喜彩飾餅,牛乳玉粉糕,棗泥山藥糕,和甜漿杏仁酥酪。
見底下仿佛有紅色的一角露出,抽出一看竟是一張赤色的薛濤箋,上有兩句衛(wèi)夫人的簪花小楷:“合歡如意,以祈新福?!?p> 字跡有些生疏,應(yīng)該是蔣嫂子的手筆。
我心下一暖。既感念她的心意,又油然生出新歲的歡喜,在這煙火滿天的除夕夜,縈繞著活色生香起來。
不由得反復(fù)把玩賞看,忽見仿佛有墨色洇染在紙頁背后,疑惑著翻過來一看,蠶頭燕尾的隸體構(gòu)成寥寥幾字:玉絲桐,臘梅果。書旁素筆勾勒出一枝半開的川赤芍。
心下旋即了然,有些失望地合上食盒。絲桐者,七弦琴也;臘梅之果,性毒,不可食也。
白芍知道蔣氏人善可信任,就趁著新年夜門禁松,守衛(wèi)換班之際借她手將語傳遞,只為告訴我:凰邀,沒有找到。
我眉間的陰郁多了一分,蔣嫂的糕餅甜酪也無心食用,進(jìn)了屋,聽著爆竹聲中辭舊歲,枕衾臥榻,懷抱無窮的心事入夢。
總算捱到了年后。像往常一樣,這日白蕖和我起了個大早,對鏡梳妝。按照教引姑姑所講的,我的墨發(fā)由六嫂精心梳成百合髻,別上合歡絹花,又用一支八寶玲瓏銀繡簪綴飾,顯得清新典雅,卻又不失大家風(fēng)度。
白蕖的垂掛髻配紅珠攢蕊扁釵一對,愈發(fā)襯得她面若桃花,宜喜宜嗔。
我冷凝神,知道接下來的路不好走,早已決意收起任性,是該好好去迎接。
在天界享受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時,我如何也沒有想到,想要躲的,終究不會躲過,或許此生的命數(shù)就是該卷入云波詭譎,漩渦中心。
收余恨,斂性情,免倥傯,莫嬌嗔,休戀逝水,早悟蘭因。前車之覆,后車之鑒也,萬事個中滋味須斟酌掂量,從善如流。勿作奸犯科,勿離經(jīng)叛道,勿文過飾非,勿故態(tài)復(fù)萌。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懂得規(guī)避,趨利避害,方能長久。吐故納新,虛懷若谷,慎之,重之。
舒云意的路,才剛剛開始。
六嫂將一箱一箱經(jīng)過繁復(fù)挑選的上好成茶搬入馬車,向北邊富麗堂皇的皇城駛?cè)?。這是清雅堂被指定以來的第一次上貢,馬虎不得。
六嫂說,到紫奧皇城還有一段距離,我們姐倆可以小憩一會兒,彌補(bǔ)昨日的辛勞。
白蕖年少,本來就起的早,這下一靠到錦墊就沉沉眠去。我亦闔目小睡。
驀地,馬車狠狠一震,將我和白蕖顛得清醒。六嫂的“清鳴”馬更是長嘶不已。白蕖惶恐地扶著胸前起伏,嚇壞了似的,拼命呼吸著。我連忙拂拂她的背安撫,一頭向外張望去。
迎面是一輛四角掛有玉鈴兒的華貴馬車,文軒彩飾,氣派異常。我心下暗叫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