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申時(下午3點)。
朱有福沖出自己的房間,沖出客棧,沖出院子。
大廳只有猴伯一人,他還是第一次見這胖子如此神速。
不過,他又垂下了頭:估計那胖子是到院子里溜達(dá)去。
朱有福一路猛跑,眼前的枯樹越來越多,越來越密。
腳下是肥厚的枯葉層,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擠壓聲。
這就是傳說中的“妖窩”抱月山,濃密的樹林櫛比鱗次,而夏日里那些遮天蔽日的綠葉們此刻全部積落在朱有福腳下。
他抬頭,縱橫交錯的樹干將天空割裂成蛛網(wǎng)。他在這漫天大網(wǎng)上逐一望去,想尋到一個輕盈瘦小的身影。
鏢師們告訴他,張放舟教的那孩子一早就被他娘親接走了,那女怪只是找了個野豬大妖做擋箭牌跑了!
朱有福早已將那信翻來覆去看了不下十遍,不用鏢師提醒也早看出了信里的古怪,可是,他沒想到鏢師們?nèi)绱藷o情,不肯幫他,而他更不能說服自己認(rèn)栽。
他將喵親小心呵護(hù),甚至不曾碰過她一根指頭,不曾苛責(zé)過她一句,她卻這樣絕情絕義!
他朱有福能在荒郊野外的抱月山客棧如此禮待她,到了外面的世界,難道會虐待她不成?外面的世界,有仙皇掌管,盛世太平,難道不比這妖窩荒山安全!
朱有福一邊想,一邊心碎流淚。
他從小肥胖懦弱,不曾得到過異性青睞,如今有個美貌弱女子投靠在他臂彎下,他竭盡全力的小心守護(hù),甚至不介意她是個人怪,本以為會得到全心全意的回饋。卻不想迎來這樣的結(jié)局!
對方寧肯死在妖怪嘴里,也不肯和他相守!這!是一種侮辱!踐踏!朱有福絕不能原諒!
事實上,朱有福從未和喵親說話超三句,他根本不知道,在人怪的眼里,外面仙皇統(tǒng)管的世界遠(yuǎn)比這萬妖橫行的抱月山可怕可憎的多!哪來的盛世太平!
朱有福在悲傷憤恨情緒的引導(dǎo)下,一路渾渾噩噩,麻木前行。甚至對山林里不?;厥幍囊矮F呼號也不以為懼。
眼前,漸漸出現(xiàn)一個水潭,在冬日的寒風(fēng)中,不僅沒有結(jié)冰,還冒著絲絲熱氣。
他頹然的一屁股癱坐在河邊,望著水中肥胖丑陋的臉,自覺得生無可戀,大顆淚珠串串墜落。
“凡人,你是來跳河尋死的嗎?”忽然,一個細(xì)小的聲音在他身側(cè)突兀的響起。
朱有福遲鈍的抬起頭,麻木的左顧右盼,他倒要看看,是個什么妖怪在叫他。
自己這一身肥肉,應(yīng)該很可口吧。
“凡人,你可是死了爹媽妻兒?”一聲問話,從身側(cè)傳來。
“什么玩意兒!說話如此惡毒!”無畏生死后,朱有福的勇氣暴漲,大喝一聲。
“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讓你挪個地兒,這片我占了?!奔?xì)小的聲音透出一絲冰冷傷情。
“什么你占了!你人在哪兒?!”朱有福色厲內(nèi)荏道。
“在這兒呢,你低頭看。愚蠢的凡人。”細(xì)小的聲音帶上一絲疲憊傷情。
朱有福應(yīng)聲低頭,而后,頭皮一陣發(fā)麻。
一只渾圓土黃的地鼠,正像人一樣,雙腳站立,肆無忌憚的看著他。
那目光成熟而穩(wěn)重,傷情而克制。
“你你你......”朱有福舌頭開始打結(jié)。
“沒錯,我就是個地鼠怪,我要在這里葬我的妻兒,你要是尋死,請挪個地兒?!钡厥蠹澥颗深^十足。
朱有福順著他爪子所指的方向看去,頓時又是一陣頭皮發(fā)麻,胃里還涌起了一股酸水,
十幾個拇指大的小團(tuán)團(tuán)整齊排列著,朱有福看不出那些團(tuán)團(tuán)的模樣,卻看到了每個團(tuán)團(tuán)上都有一個閃閃發(fā)亮的青綠色鱗皮。
呃,是一截截蛇皮!那排小團(tuán)團(tuán)末尾還躺著一個棕黃地鼠,與眼前站立的這只一般大,身上,也裹著一塊蛇皮!
好惡心,好詭異,好恐怖!
這是朱有福的第一感受,他看完后,偏過頭,一陣作嘔。
“粗魯?shù)姆踩耍憧梢噪x開了嗎?”細(xì)小的聲音略微顫抖。
“對,對不起哈?!敝煊懈;厣恚吹搅算挥牡厥?,忽然感到愧疚和抱歉。
“我這,這就挪地兒?!闭f完,朱有福抬起屁股,向外挪出了一米遠(yuǎn),看那地鼠還在盯著自己,他又抱歉地挪了挪屁股,距離變成了兩米遠(yuǎn)。
朱有福沉默的看著地鼠將那一排小團(tuán)團(tuán),整齊的碼在一片超大的枯葉上。
此刻朱有福被地鼠的舉動吸引了全部目光,并未注意自己身后,漸漸響起“嘶嘶”的蛇吸聲。
“嘶嘶斯”那蛇吸聲越來越近,愈加急切難耐起來,甚至,夾雜了幾段口涎拉扯的“嘶嘶”聲。
朱有福看不到,他身后正在慢慢張開一張血紅大嘴,一開始向一朵小紅花綻放,之后,越來越大,漸漸張大如碗一般。
然后,那巨口徐徐向他背后靠攏,似乎在一邊測量他肥胖的背影,一邊調(diào)節(jié)張大的尺寸。
“我去你么的蛇王!我咒你死全家!我去你么的......”
忽然,一聲接一聲的尖利哭喊驟然響起!
正在發(fā)呆傷神的朱有福驚的一個趔趄!慌忙向地鼠方向看去。
只見那一排排小團(tuán)團(tuán)隨著枯葉越飄越遠(yuǎn),岸上的地鼠怪,一邊拍打著水面,一邊哭號不止,為它們送行!
全神貫注看地鼠送喪的朱有福沒注意到,身后的蛇吸聲也驟然停止,已經(jīng)張到他頭顱大小的猩紅巨口猛然合上。
隨著地鼠狠厲的叫罵,躲在暗處的蛇影居然在隱隱顫抖,似乎罵的人是他。
那是一條手臂粗,灰黑色的繩狀物,說它是蛇,它并沒有蛇類斑斕的鱗片,反而渾身灰黑,沾滿泥灰,像是從剛地底爬出。
它粗如手臂,卻只有不到兩米長短,渾身滾圓,倒像個瘦到極致的人裹著一個灰黑色的緊身皮袋。
若不是它猛然縮回的猩紅巨口上還有兩個綠豆大的眼睛在謹(jǐn)慎戒備的轉(zhuǎn)著,實在難以想象,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此刻,地鼠還在拍擊著水面,大聲哭喊咒罵著。
這個人蛇不像的東西隨著叫罵有節(jié)奏的顫抖著,它似乎想努力抬頭看看那叫罵的人是誰,可惜它似乎很虛弱,頭只能抬寸許高。
他看不清地鼠,卻看清了朱有福滿臉的驚恐和悲切,配上那“啪啪”的拍水聲,它不得不懷疑:那叫罵的人應(yīng)該是個可怕的存在!
于是,這個人蛇不像的東西,漸漸縮回了密林中,遠(yuǎn)遠(yuǎn)繞開小水潭,向著同歸客棧的方向游去。
朱有福主動靠近悲傷的地鼠,真誠的安慰起他來。
在朱有福的安慰下,地鼠最后吻了吻那個蓋著蛇皮被子的母地鼠,將她也放在一片寬闊的枯葉上,推到了水中。
“哎,我娘子啊,最討厭地底的腥氣了,我要是把她埋了,一定不合她的心思,今個把她送到水里葬了,來生做一條魚兒,自由自在的,清清爽爽的?!钡厥笊硢≈ぷ?,疲憊中透著濃濃的悲傷。
“是啊是啊,地鼠兄,你要節(jié)哀?!敝煊懈S檬持感⌒牡膭澙厥蟮暮蟊?,模仿人類安撫的動作。
“哎,那蛇王實在是該死!都在地底睡了二十多年了,沒死透還出來害人。就連那朱大將都因為它死了?!钡厥髠械目畤@道。
“這,地鼠兄啊,你可聽說過一個野豬大妖,貌似就是這蛇王的舊部?”朱有福想起信中的“蛇王舊部”四字,遂試探著問道。
“蛇王舊部野豬妖?那不就是朱暴烈嗎?”地鼠毫不遲疑道。
“朱暴烈?可是有個小娃子,叫什么小十六?”朱有福心下一喜,沒想到居然如此好運,碰到知情人。
“小十六?早死了???”短短幾天,地鼠并不了解朱哼哼已經(jīng)化人,去猴伯店里學(xué)習(xí)的事。更不知道,這夫妻倆竟然給毫不知情的哼哼延用了上一個“十六”的名字。
“是他的孩子嗎?”朱有福心底一涼,有些傷感。
“是??!一個小豬仔啊!能說會道的?!钡厥罂隙ǖ馈?p> “啊,好可惜。”朱有?;貞浧饋?,那小十六確實能說會道,可愛的緊。
“他爹爹也可憐啊,昨日晚上,他娘子親自背回來,血都流光了,死的慘烈啊,都不知道是仙還是妖殺的。丟下兩個小娃娃,還有個花娘子,可怎么辦呦?!秉S地鼠見朱有福識得這一家,以為是故人,便多唏噓感慨兩句。
隨后,他也不愿再多言,望了望河心處漸漸沉入水中的枯葉,抹了把淚便要離去。
“等等,地鼠兄,我有一事相求?!敝煊懈Q凵褚怀粒瑥娜萦媱澋?。
“何事?”地鼠謹(jǐn)慎的問道。
“可否,帶我去那朱暴烈家探望,畢竟,相識一場?!?p> “你不過是個凡人,山里都是妖怪,很危險的?!?p> “不,我還帶著同伴,教過那十六讀書。他聽說了這個噩耗,定會前去的?!?p> “哦?”地鼠將信將疑,他倒是沒見過那死去的小十六的教書先生。
“請地鼠兄隨我回同歸客棧一趟?”
“不用,你們到客棧后院外第三排樹后的大石頭處等我便可?!钡厥笾?jǐn)慎安排到:同歸客棧是他常去“順食兒”的地方,帶兩個凡人去看望朱暴烈也沒什么打緊。
自己隨后也計劃離開抱月山這片傷心地,這兩個凡人既然自愿去花喃喃家,他也樂得做個引路人,也算報了多年寄人籬下的恩情。
畢竟,花喃喃一個美貌豬妖,法術(shù)有限,還帶著兩個肥嫩可口的孩子,在這抱月山的群魔環(huán)伺中,很難活下去。
有兩個凡人送上門來,也可以換兩個出山人數(shù)不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