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時分,天穹熔爐般的泛著赤色。
一艘樓船自天邊駛來,猩紅大旗獵獵翻卷,龍首撞角上晨輝奪目,船底裸露的龐大齒輪槳葉碾碎云層。
李不琢在船尾倚著桅桿,支起膝蓋,把另一條腿在甲板上伸直,目光沿著淡金色云海被分開的軌跡,延伸至天邊剛冒頭的初日,不禁回想起在鐵馬城戍邊時,每個破曉迎著風(fēng)沙見到的大漠日出,也是這般景象。
他解下水囊灌了一口,那個荒唐放蕩的鐵馬城守將難得的鄭重叮囑又浮現(xiàn)耳邊。
……
“你想出人頭地,一定要去幽州?!?p> “滄州不是也有科舉?”
“不錯,但浮黎十六州內(nèi),無論縣學(xué)、府學(xué)、州學(xué),幽州都獨占鰲頭,遠超邊州十倍!你難道沒聽別人說過,在幽州只要能考上煉氣士,在其他州就能穩(wěn)坐榜首?”
“這難道不是捕風(fēng)捉影的謠言?”
“那也得有影子可捉。記得,越繁華的地方越是兇險,萬事小心?!?p> ……
一晃已半月過去了。
李不琢收起水囊,拍拍手站起身。
前世死于先天性心臟病,投生到這個世界已經(jīng)十六年了。
十六年,說來不長,但也不短,已讓他幾乎忘記前世姓名,那些記憶也像一場轉(zhuǎn)瞬而過的夢境般不再真切。
起先他也有穿越者的雄心壯志,可一直患有嗜睡的毛病,直到兩年前才好轉(zhuǎn)。
兩年前,李不琢投身邊關(guān)行伍,從軍兩年,直到半月前,才離開邊關(guān),通過浮黎十六州內(nèi)水陸空都最頂尖的交通行無距司,搭上這艘號稱墨師機關(guān)術(shù)巔峰成就的百鬼馱龍船,從滄州出發(fā),耗費半月光陰,已飛越四萬九千里路程。
“今天就是船到的日子了……”
李不琢回頭看了一眼那座五層黑漆船樓暗黃色的琉璃瓦,回到甲板底層的狹窄住處,收拾行李。
行李很簡單,只有兩柄劍、幾本書、兩身換洗衣物。
三兩下收拾完,李不琢背上書篋剛走出門,船頭處就傳來一長一短兩聲角鳴。
“嗚——嗚!”
有人在喊:“船快到了!”
轟隆!
甲板陡然一沉,八片主帆羽翼般張開,驅(qū)動著龍頭撞角斜斜向下率先撞出云海。
輪轂與槳葉轉(zhuǎn)動的巨大響聲充斥耳中,視野一片模糊,李不琢連忙扶住快被風(fēng)吹走的書篋雨蓋,一眨眼的功夫,整艘船都沖破云層,視野又清晰起來。
低頭向下一瞰:一座煌煌都城掀開薄云,高啄的檐牙近在眼前!極目遠眺,只見玄黑色重檐綿延不絕,直至云天盡頭!
重檐下,樓臺鱗次櫛比直上云霄,樓臺間,云橋復(fù)道縱橫相連,羅網(wǎng)般交織半空,黃棕馬蛟麟馬機關(guān)木馬往來如龍。
上城高樓云集,以至于城底采光不佳,錯綜的巷道中潮濕陰暗不見天日,白日里,竟也亮著一盞盞猩紅如鬼瞳的燈籠。
這就是窮十萬工匠與九千機關(guān)師之力,歷時四年建成,如今仍在不斷擴建的幽州新封城。
“百聞不如一見,不愧是天宮腳下近圣之地?!崩畈蛔辽钗豢跉狻?p> 新封城北靠希夷山,南臨湟水,扼水陸津要,世上繁華皆匯于此。
從浮黎南部偏遠貧瘠的滄州北漂到這里,他花光了所有積蓄。
若科舉失利,不出意外,他就要在陰暗的下城度過余生,后半生都得看人臉色。
背好書篋,走下船樓,甲板上,等候下船的人已熙熙攘攘,目光一掃,看見了人群中費勁擠出來的小丫頭,李不琢喊道:“三斤!”
“哎!”背包裹的小丫頭急急跑過來,把口袋捂得嚴嚴實實的。
三斤是隨李不琢長大的小丫鬟,長得平胸矮個、黑不溜秋,又穿著樸素的青布衣、黃麻鞋,跟“漂亮”二字實在沾不上邊。
還好腦袋上頂著兩個圓圓的雙丫髻,一雙大眼睛里還透著幾分水靈勁兒,總算能看出來是個女孩。
這時候她就眼睛碌碌的看著李不琢,一臉心虛的模樣,李不琢覷著她的口袋:“又偷買零嘴了?”
“沒呢!”三斤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李不琢無奈地嘆了口氣,彎腰給她擦去嘴角的糖漬:“下回記得吃干凈點,還剩多少錢?”
三斤打開腰上繡著招財貓的墨綠綢緞團花小荷包看了一眼,小聲說:“還剩兩個銀錁子,十銀銖,約莫四十多個銅子?!?p> 李不琢一咂嘴,心里算了筆帳。
一個足色的銀錁子重一兩,可兌出一千個鑄有“浮黎通寶”字樣的銅子。一銀銖就是銀鑄浮黎通寶,十枚能抵一足色銀錁子。
十個銅子就能吃肉的滄州,刨去每月付給學(xué)塾的四銀銖學(xué)費,這些錢夠李不琢跟三斤生活兩月,但在幽州新封府……
行船途中李不琢打聽到,連下城中,一碗不加荷包蛋的素面都賣六銅子往上。不等中秋童子試開考,他和三斤就要流落街頭。
這時百鬼馱龍船已接近地面,降落至新封府城北門外的“飛臺”上,轟一聲,船側(cè)降下云梯,人流井然有序走下甲板。
李不琢收攏心神,正要帶三斤下船,突然聽到船廊邊傳來一陣歌聲。
轉(zhuǎn)頭一看,那有個伶人著一身素衣,唇脂極艷,拖起長調(diào)幽幽唱著送別的曲兒:“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
邊上三個穿戲服、戴桃花臉譜、三尺高的偃師人偶乖巧坐著,一個彈琵琶,一個吹笙,一個用很慢的拍子打著小鼓。
李不琢猶豫了一下,對三斤說:“拿十銅子去。”
三斤多拿了幾枚,共十五枚銅子,小跑過去把錢給了伶人。
那伶人投來一個感激的眼神,李不琢點點頭,帶三斤下了船。
滄州那地方偏僻貧瘠,鳥不生蛋,他倒沒什么鄉(xiāng)愁。
只是母親祁彩衣生他之前,就是水船上賣藝的伶人出身。
飛臺下皂衣小吏檢查通行文牒,一一放行。
重歸大地,李不琢目光沿著蜇龍般匍匐至至地面盡頭的城墻,最終落在城頭的“新封府”三字上。
排隊入城的人與車馬排起了長龍,李不琢和三斤排在隊尾,半個時辰后,才入了城。
一入搖光街,兩邊高樓鱗次櫛比遮住視線,昏暗中,彌漫著淡淡的火油味道。
半空纜繩交錯,巨型滑輪緩緩轉(zhuǎn)動,嗤嗤冒出滾燙白汽。許多機關(guān)懸車垂吊在纜繩間,緩緩移動。
李不琢身邊就是“北門臺”的車亭。
亭邊有張小桌后坐著個眼袋很重、穿黑衣的白發(fā)老者,桌上火油燈光芒搖曳不定,照亮了桌邊布幡上“問路五文”的字樣。
李不琢找三斤拿了五文錢,排在桌面上。
“到永安縣折桂坊永寧巷,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