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威興郡之后,張鵬整整睡了三天,除了吃飯就是睡覺,誰也不敢叫醒他。
第四天,張鵬叫來了張峻吩咐一些捕衙的事務(wù)安排,張鵬換上一套新的捕服,將長劍擦拭了幾遍,又變成了神采奕奕地威興郡大捕頭了。
思考良久,昨夜張鵬已經(jīng)將李元青殺人這件案子從新整理了一遍材料,今日準(zhǔn)備親自將卷宗送往府衙,并且要親口告訴李元青此案的真相。
三日之后,張鵬親到府衙向鐵總捕頭匯報情況,并且附上案件卷宗,鐵總捕頭批示之后交由檔案署上報刑部,量刑之后便可發(fā)還府衙,最后由地方典獄司會同府衙執(zhí)行刑罰。
張鵬來到府衙監(jiān)押室,直接找到了李元青,囚籠里的李元青披頭散發(fā),貼身衣物都已襤褸不堪,一張臉臟兮兮地,臉上星星點點的雀斑都已被泥垢遮住了,一雙眼睛迷蒙無神,空洞地讓人看不到任何喜怒哀傷,整個人就是一灘爛泥躺在囚籠里。
“李元青!”張鵬朝著囚籠里喊道。
李元青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慢慢地爬到囚籠門口,趴在張鵬面前,或許一直吃著饅頭和稀粥實在是沒有多大力氣站起來的,也或許是躺久了跪久了站不起來。
“張大人,案子查清楚了嗎?我真的沒有殺人??!”李元青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吶喊,但此時更加無力。
“案子查清楚了,并且兇手已經(jīng)抓到了,所有的案件卷宗也已上報刑部,月余便可判決刑罰了?!睆堸i冷冷地說道。
“究竟誰是兇手?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終于可以清清白白地回家了。”李元青喜極而泣,從未感覺到人生的自由和清白有如此重要。
“你還不能回家,因為張喬松就是被你在夢中所殺!”張鵬說完,便死死盯著李元青的雙眼,因為人的眼睛不會撒謊,張鵬正是需要從李元青的眼中證實他沒有撒謊。
李元青原本有些欣喜的眼神之中,猛然就瞪住了,不知是驚駭還是內(nèi)心的恐懼。倏忽,眼神之中又閃出了難以置信的眼芒,“不可能,我夢境里就是申沖殺了張爺爺,我是被冤枉的!”
張鵬說道:“那一夜你熟睡之后,被人潛入房中燃起了容易使人致幻的龍涎香,隨后又被潛入房中想要刺殺你的申沖點了頭頂?shù)纳闲茄?,?dǎo)致你頭部神經(jīng)紊亂,故而夢中產(chǎn)生幻覺不能自拔,你在夢中所有見到的都是你潛意識里的自我安排,所以張喬松是被你與另外兩個幫兇合謀殺害的,不過你成了那把殺人的刀。”
李元青緊緊咬著嘴唇,仍然不敢相信這樣的結(jié)果和事實,渾身顫抖著,頭腦中想象著那夜夢境里申沖砍殺老張頭的場景,莫不是夢境里的申沖便是自己,自己便是那樣殘忍地砍殺了老張頭。
“我不相信,這些都是你們偵辦案子的捕快推演而來的,這只是你們辦案的猜測,我不相信,就算死我也不會相信?!崩钤嗤礃O反思,這才想到質(zhì)疑張鵬所有的推理和邏輯。
“這不是完全主觀的推理,而是在現(xiàn)有證據(jù)證言的基礎(chǔ)上合理推演而來,這樣就合理地解釋了為什么你的佩刀和腳印會在現(xiàn)場,也符合你自己供述的證言以及客棧掌柜的旁證,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合理了,所以你必須相信,這就是真相,而你就是殺人兇手!”說到最后,張鵬已近怒吼。
“既然如你所說,他們究竟是誰?為什么要陷害我?”李元青渾身顫抖憤懣地問道。
“這就不是我追查的范圍了,因為我已找到了兇手,這件案子就算結(jié)案了,至于是誰陷害你,如果刑部量刑之后你還能活著,那就靠你自己去追查了?!睆堸i說道。
“至于申沖,據(jù)我所知是逃到了南海去了,如果有機會你自己也可以去找!”張鵬說道。
“我不相信,我絕對不信,我不能接受這樣不明不白的推理,為什么你們不抓住申沖?”李元青大聲吼道,此刻元青神情猙獰,再不見之前的頹廢衰敗之狀。
“我只需抓住真正的兇手已經(jīng)足夠了,至于申沖能抓固然要抓,但對此案并無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睆堸i有些心虛地說道,因為抓住所有的兇手,還原事情的真相才是自己的初衷,但是明西的話還在耳旁,許多的事情過猶不及,還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左右安排的。
譬如命運,永遠不是誰能左右和安排的,人,可以和命運爭斗,為了生活拼搏,但終了還得認命。
“你莫要過于激動,現(xiàn)在你體內(nèi)還殘留有龍涎香,加之上星穴真氣未除,容易引發(fā)驚癇抽搐,若你能逃過此劫,尋個好的大夫便可治愈。”張鵬說完轉(zhuǎn)身欲走,沉吟半響,又繼續(xù)說道:“還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你的父母被判監(jiān)禁一年,不要過多去想,生活往往都是事與愿違的,你好自為之吧,若能逃過此劫,好好回家做一個孝子吧,江湖不屬于你,也許正是你這一身武藝害了你?!?p> 看著張鵬漸行漸遠,李元青雙臂緊握,手臂上青筋暴起,口中喘著粗氣,直欲運起手臂掰開這囚籠,李元青嘴里默念著:“這囚籠困不住我!困不住我!”
使出渾身之力,使勁掰開這囚籠柵欄,然,都是徒勞,這玄鐵所鑄的囚籠困住的不止是肉體,還有人的魂靈。
李元青不斷使用雙臂之力,但越是使勁越是顯得徒勞,越是徒勞越是要使出渾身之勁,猛然間,雙眼一黑,雙臂一松,四肢蜷縮成一團,不斷抽搐,眼角白仁上翻,口吐白沫,李元青的驚癇之癥發(fā)作了。
李元青雙手掰開了囚籠,跳將出來,搶過看守捕役的鋼刀,一路砍殺出去,便要去尋張鵬問個究竟,監(jiān)押室門口卻站著一群捕快,有穿白衣的,有穿藍衣的,有穿青衣紫衣的,都是些陌生面龐,只認得其中一個赫然便是張鵬。
“我正要找你,你還有膽在此侯我,我要殺了你!”李元青大吼一聲,提著鋼刀便要去砍。
看守的捕役走了過來,隔著囚籠,扔了一顆鎮(zhèn)靜安神的藥丸進去,“醒醒吧你!莫說你還是病人,便是武林高手也莫想徒手扭開這手腕粗細的玄鐵囚籠!”
半晌過后,李元青慢慢地蘇醒過來,這短暫的抽搐消耗了所有的體能,李元青全身無力癱軟在籠中,平靜地回想先前張鵬所講的話和方才的夢境,的確是夢境和幻覺,李元青無奈地閉上了雙眼,此刻李元青已經(jīng)徹底相信了張鵬所說的話,之前還有一絲懷疑,此刻再沒有一絲懷疑的勇氣。
“我究竟是誰?我又殺了誰,而誰又能殺了我!”李元青只有無能地怒吼,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為什么你們要陷害我?為什么偏偏就要選擇我?你們究竟是誰?啊……?。 迸鹬?,李元青只有熱淚滾落,不斷捶打著身下的玄鐵囚籠。
時光在這樣的悔恨和懊惱之中消磨,眨眼一個月便過去,李元青也想通了許多,既然無力改變那便只有默然接受,心境越是平穩(wěn)之后,驚癇之癥便越是很少發(fā)作。
刑部的量刑文書也終于下放到了府衙,遞交文書到李元青的手里時,李元青輕輕解開文書,展開之后一字一句地閱讀:刑檄第二百零七號注,云南府南廣郡五德鎮(zhèn)平陽人罪犯李元青,因同年夏月殺害張喬松一案,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但念其身在捕門亦曾為朝廷效忠,擬判刺配漠北極寒之地充軍為奴,終生不得回王土歸化之地及宗族所籍之地,若有生之年遇赦亦可回宗籍之所,檄令全國各州府衙門。
讀完文書之后,便來了三四個力大持刀的捕快,一齊鉆進囚籠,為李元青帶上了枷鎖和腳鐐,看著李元青已無反抗之力,方才收刀入鞘。其中一個臉黑的捕快,自腰間摸出一個紫色鎏金的小盒子,說道:“待會兒你莫要緊張,更勿妄動,須在你左臉上刺一字,以便到了發(fā)配之地明示其身。”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想今日毀容恐此生再難立身于天地,可悲可嘆!”李元青口中言語說得極其壯烈,身體卻紋絲未動,似乎知道反抗也是徒勞,像是將死的鳥兒哀鳴一般。
“你可以在你的姓氏名字之中選一字,亦可選通用的‘奴’字?!焙谀槻犊靻柕?。
“那便刺個‘青’字吧,既是刺青又是我名,總比奴字來得文秀些?!崩钤嗵谷坏刈猿白越?。
心中卻已是感慨萬千,當(dāng)初為了做官甘愿做了權(quán)貴鐘鳴的家奴,如今坐牢反倒真正做了萬人的奴才,或許這一輩子總要為奴的吧!
黑臉捕快從紫色的針盒里取出一根銀針,銀針與食指一般長短,在李元青的臉上每刺三下,便要回到紫色的盒子里蘸些青色的墨,又再刺三下,又回蘸一下,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直至將整個‘青’字刺完。
剛開始下針的時候,捕快下針?biāo)俣葮O慢,并不算疼,將整個字的輪廓刺完之后,捕快下針的速度變得極快了,但也不算疼了,因為整張左臉已經(jīng)麻木了。也或許是捕快加了些麻藥,但對囚犯是決計不會如此浪費藥物的,應(yīng)該就是麻木了。
捕快在李元青的左臉刺字完成之后,便扔了一塊浸泡過酒精的紗布給李元青,并且說道:“將紗布覆蓋在刺字的地方,明天一早傷口便會愈合結(jié)疤,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午時自府城北門而出,這一輩子恐怕都沒有機會再回到云南這塊沃土睡上一覺了!”
四個捕快鉆出囚籠,反手又將囚籠鎖住,便高興地喝酒去了。
李元青將紗布覆在左臉的刺青上,臉上的疼痛倒是可以一時緩解,也可以漸漸愈合而至不痛,只是刺在臉上的屈辱卻一輩子也洗不干凈了。怕的是心中的疼痛,更可能是一輩子的折磨。
這一夜,注定會是難眠的一夜,背井離鄉(xiāng),從此就要與故鄉(xiāng)人物遠離了,漠北的天空究竟是怎樣的?是冰天雪地嗎?還是荒無人煙。
不敢想象明天,那就只能回首過往。
每每想起老張頭無辜的面容,想起母親哭泣的模樣,心中總是莫名的疼痛,滿是懊悔和自責(zé),這一輩子或許真的就要活在這樣的苦海之中,誰也搭救不了的苦海。
若是當(dāng)初沒有選擇離家出走,沒有選擇學(xué)藝萬人敵,就算受些屈辱,總算能安安穩(wěn)穩(wěn)做個市井小民,至少還能侍奉雙親,至少不用深陷牢獄,有個自由清白之身,夫復(fù)何求!
無論怎樣,天總會亮。
當(dāng)?shù)谝荒ü饷髡者M囚籠的時候,李元青才知道,光明終于還是要來的,整理心情,從新出發(fā)才是唯一的活路,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那個幕后操縱的元兇,才能給老張頭一個交代,只有活下去,才能給父母雙親活著的希望。
熬到了中午,四個青衣捕快打著包袱,拿著齊眉棍,腰間掛著鋼刀,打開囚籠的大門將李元青拖了出來。
終于跨了出來,一步便是自由,一步便是生死。
“走走,走,快跟上!”四個青衣捕快,前面兩人領(lǐng)路,后面兩人押送。
無論如何使勁,李元青始終邁不開步子,一來十余斤的腳鐐實在沉重,二來多日未曾進食營養(yǎng),都是裹腹的粗糧,何來的力氣大步趕路。
用了一個時辰,整整一個時辰,才走到了省城的北門,不過短短一二里路程。省城北門是金碧坊,在云南是有名的景觀之地,也是送別之地。
金碧坊是由兩塊巨大的牌坊組成,兩塊牌坊高三丈落地寬四丈二,各有六根柱子落地支撐。一塊是金馬坊,一塊是碧雞坊,金馬坊東臨金馬山,碧雞坊西靠碧雞山,兩山相對而望,兩坊想鄰而對,兩座牌坊雕梁畫棟、檐角飛翹,倒也與這金碧二字相得益彰。
金碧坊聞名遐邇卻是因為每隔六十年便會出現(xiàn)一次的奇觀。當(dāng)太陽將落,余暉從西邊照射碧雞坊,倒影投到東門街上;同時,月亮剛剛從東方升起,銀色的光芒照射金馬坊,將倒影投到西門街上;兩個倒影漸移漸近,直至最后相互交接,這就是六十年才出現(xiàn)一次的日月同空、金碧交輝,金碧坊之名便是由此而來。
走出了金碧坊,李元青默默地看著這牌坊,心中無限悵然,六十年才能得遇一次的金碧交輝,六十年后還能活著?還能再回來看這金碧交輝?不覺潸然淚下,心中更加不舍留戀,留戀故土。
“捕快大哥,我可不可以捧一捧故鄉(xiāng)的泥土帶走?”李元青問道。
“可以啊,不過你把泥土放在哪呢?渾身上下沒有一個袖兜?!辈犊鞈蛑o地問道。
“你就捧一捧放在嘴里吧!”另一個捕快笑著說道。
李元青默默蹲下地來,因為雙手已經(jīng)銬在頭上戴的木枷里,不能用手去捧地上的土,只能趴在地上,使勁將木枷壓住,低頭用嘴去銜,卻因為這頭上的枷鎖實在太寬,脖頸又實在太短,根本夠不著地上的泥土。
兩個捕快從身后一把提起李元青,“別在這裝作一副文人雅士的情懷,好好去你的漠北做個聽話的奴役!”
李元青默然無語,誠然,這又有何好留戀的,故土并不屬于落拓的浪子,更何況還是一個落魄的奴役。
至此,李元青前行的路途再未回望一眼,六十年也未再踏足金碧坊,一生也未得見金碧交輝的奇觀。
李元青從此也有了懷念的故鄉(xiāng),有新詩為證:
我沒有故鄉(xiāng)
因為我從未漂泊
也不是浪子
所以沒有懷念的故鄉(xiāng)
這兒是我的家
生在這兒
長在這兒
根也在這兒
這山,都是些無名的青峰
沒有山林野物
也沒有風(fēng)景名勝
山上種滿了玉米、土豆
樸實如這一方人物
這水,好似掉落凡間的匹練
該是哪位仙子的水袖?
呵,這人間的瑤池
住著精靈大鯢
呵,這杰靈之地
也住著勤勞與善良
我愛這片沃土
愛得深沉也恨得熱烈
白水江畔大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