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笑著,曲英似忽然想起什么,扭頭吩咐丫鬟紅綃:“倒只顧著說話了——快將東西拿過來?!?p> 紅綃便捧上一個細竹絲圓提籃,揭去蓋布,籃子里原是一二十個紅黃鮮亮的橙子。
陸嘉月蹙起鼻尖,輕輕嗅了嗅,不覺微笑,“方才姐姐一進來,我就聞到了一股子果香,倒沒在意,還以為是姐姐新熏了什么香呢,卻原來真是果子的香味兒?!?p> 曲英笑著伸手在陸嘉月鼻尖上輕刮一下,“鼻子可真靈。這橙子是今兒上午前院門上才收進來的,統(tǒng)共不過四五筐,給祖母和各房里均著分了,大家嘗了都說清甜可口,我想著你每日里喝藥,只怕舌頭都是苦的,所以留了一份,拿來給你甜嘴兒。”
“還是姐姐疼我,”陸嘉月也高興起來,笑著吩咐桔香,“去取盤子來,我自己切。”
桔香取了一只甜白釉瓷盤來,正要再去尋切果子的手刀,陸嘉月又道,“去取我梳妝臺上那紫漆匣子里的小銀刀來?!?p> 精致薄巧的銀刀,只有她手掌大小,刀柄上鏤花鎏金,刀鋒為純銀打造,薄如紙片,光可鑒人。
小銀刀握在手里,冰涼涼令人心底生寒的感覺猶在,清晰得仿佛昨日。
都說她陸嘉月膽小怯懦,這樣鋒利的東西,前世的她,卻又是哪里來的勇氣,一刀一刀的劃在自己的臉上?
陸嘉月默默無言,執(zhí)著小銀刀,一絲不茍地切著橙子。
橙皮里的甘香,混著汁液里的果香,清新濃郁,盈滿屋內,尚未入口便已能感受到果肉會是何等鮮甜。
耳邊曲英笑道:“你這切橙子的模樣倒讓我想起前人的詞來?!?p> 陸嘉月抬眸:“什么詞?”
曲英指了她一雙手,“正是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p> 暖黃燈火下,握著小銀刀的一雙手纖細嬌嫩,白如凝脂。
陸嘉月一怔,隨即莞爾:“姐姐頑笑,這可是前人的秾詞艷語,編排宋徽宗和李師師呢。我這把小銀刀倒是確實產自并州,至于旁的,我卻不敢當呢?!?p> 曲英頓時臉上一紅,自知口誤,竟無意將陸嘉月比作了前朝名伎李師師。
陸嘉月倒絲毫不在意,將切好的橙子一瓣一瓣地擺到甜白釉瓷碟里,又拿帕子擦了擦手,將瓷碟推到曲英手邊,“姐姐也吃?!闭f著,自己已先拈了一瓣,輕咬一口,甘甜如蜜的滋味便在唇齒間化開。
陸嘉月抿著嘴兒笑:“倒是真甜——這樣新鮮清甜的橙子,只怕是貢品吧?”
曲英猶覺自己方才的話失了分寸,心里微微懊惱,雖也拈了一瓣在手中,卻并不吃,“你每日里喝藥,舌頭卻還是這樣靈,這正是才從山東進貢入京的蜜橙?!?p> “莫非是有人拿著貢品來討好姨父么?”陸嘉月擱了橙皮,又拈了一瓣。
陸嘉月的姨父正是曲家的大老爺曲宏,也是曲英的父親,如今在戶部任正三品右侍郎的官職。戶部掌管著國庫和天下銀糧,在戶部任職,自然免不了有人上趕著巴結奉承。
曲英臉上卻又是一紅,稍稍猶豫,一旁丫鬟紅綃已先笑道:“回表小姐,是婁大人安排進貢鮮果入京時,特意命人單留了幾筐,送來府里給小姐嘗鮮的,如今除了宮里,外頭王公候府里只怕還不曾有呢。”
“要你多嘴?!鼻⑤p嗔了紅綃一句。
山東...婁大人...
陸嘉月想起來,前世里山東布政使婁吉安之子婁文柯,正是曲英的夫君。
而前世此時,曲英與婁文柯早已定有婚約。
前世里曲家的人都說山東布政使婁吉安為官政績碩然,仕途光明,婁文柯年少有才,品貌出眾,婁家與曲家又是世交,這門婚事實是天賜良緣。
然而誰能料到,當曲家遭遇滅頂之災時,這位人人交口稱贊的婁家姑爺,為求自保不受牽連,竟將身懷六甲的曲英休棄,逐出家門。
曲英素來溫柔嫻靜,卻原來也有果決堅毅的時候,雖遭此變故,卻對婁家未曾有半句乞求,只用三尺白綾,自絕于婁家門下。
陸嘉月抬眸,悄悄打量曲英。
曲英正值及笄妙齡,端的是紅顏綠鬢,眉目如畫,周身上下盡顯世家貴女的典雅貞靜之態(tài)。
如此一個妙人,卻偏落得那凄涼結局,何其可憐!
陸嘉月心中戚然,只低了頭悶聲不吭的吃橙子。
婁家的人雖然可惡,這蜜橙卻是無辜,而且如此滋味清甜,不吃白不吃。
曲英見陸嘉月吃得喜歡,便道:“母親那里還有半筐呢,明兒我再給你送些來?!?p> “嗯,多謝姐姐?!标懠卧旅銖娦χ?。
曲英和陸嘉月吃了一碟蜜橙,曲英估摸著陸嘉月也該歇下了,便囑咐了她幾句,就要回去。
陸嘉月下炕來,將曲英送至門外廊下。曲英一力勸阻,怕她又著了風,無奈她執(zhí)意如此,也只得由她了。
陸嘉月站在廊下,目送著曲英的背影離去,直至消失在月洞門外。
雨不曾停歇,裹在夜風里傾斜而至,寒意愈發(fā)深重。廊下的風燈隨風搖擺,像是飄零在茫茫夜色里的無依落葉。
前世所發(fā)生的事,已成定局,無可挽回。所幸今世一切尚未發(fā)生,她又怎會再眼睜睜地看著曲英嫁與那寡情無義的婁文柯?
心中一念既起,便要付諸于行動。
于是吩咐辛竹:“明日讓小順和小成進來見我?!?p> 辛竹應了,“小姐可是要打發(fā)他們在外頭買什么東西?”
陸嘉月唇角微揚,噙著幾分淡淡的笑意,一張精致如玉的面容隱在昏黃的燈影下,那笑意也就變得似有若無。
“讓他們來就是了,自有好差事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