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臧城,涼州之首府,匈奴人所筑,其名休屠。
大漢武帝時,改古之雍州為涼州,而后長平侯衛(wèi)青、冠軍侯霍去病數(shù)入大漠,北擊匈奴,卻敵上千里,收河西,以為四郡之地。
太初時,河西既定,武帝求良馬于西域,遣李廣利領大軍十萬,西進不毛之地,征戰(zhàn)西方,致使西域之人四千里獻馬。
而后育良馬于此,至此天下鐵騎最精銳者莫如涼州。
……
永安三年(306)春末,姑臧城外,兩騎踏著仆仆風塵而來。
楠枝與張翰二人在雍州本想隨著大族一起旅行,想借著張季鷹的名頭多少能有些照顧,不料眾人一些人想去司州,更多的人則想南下去荊州,好遠離戰(zhàn)火,沒有一個人愿意向西行的。
無奈兩人只好獨行,一路上風餐露宿,花了一個多月才到達這里,這會兒已算是饑寒交迫、困頓不已。
楠枝這時戴上了一副幕籬。這是張翰問某個世家女子要來的,既然楠枝身世高貴,總不能隨隨便便拋頭露面。
兩人騎馬遠眺,涼州之地確實比中原顯得荒涼不少。
不過在荒野之間,矗立起一座雄偉的城市,那便是姑臧城了。
再看四周,商旅之人不絕于路,城門大開,仿佛能望見城中的景象,能聽見市中的喧囂。
楠枝原本蓬頭垢面的臉上露出欣喜地表情,如同翱翔于沙漠的燕雀終于見到一汪泉水,激動地說道:“我以前聽說涼州地處西疆,土地荒涼,人口稀少,沒想到居然能見到如此繁榮的城市,實在叫人驚訝!看來我們能好好休息一下了?!?p> “涼州地處邊陲,胡人甚多,又不如中原富饒,沒想到如此繁華,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張翰也贊嘆道。
楠枝拍拍馬的脖子,說道:“走吧,栗子,我們得進城了。”
說著騎行向前,走了十來步,回頭發(fā)現(xiàn)張翰根本沒有跟上,楠枝向張翰揮手,嚷道:“張貴人,時候不早,我們?nèi)氤前?!?p> 張翰拉著韁繩,猶豫再三,卻說道:“不了,殿下,我們在此別過吧!”
“怎么回事?”楠枝拉起韁繩,回頭來到張翰邊上,問道:“張貴人,為什么不和我入城?”
張翰望著一望無垠的天空,嘆息一聲,說道:“殿下……季鷹本來就是閑云野鶴之人,實在不愿再回到爾虞我詐、你爭我奪的生活中了。如今涼州已到,我也沒有什么可以再做的了,如果再跟隨殿下前行,怕是要引火燒身了,不如歸去吧?!?p> “歸去?”楠枝湊近過去,說道:“張貴人不想學曲了嗎?”
張翰笑了,作揖反問道:“殿下難道會食言嗎?”
這下楠枝有些啞口無言了,只好說:“當然不會!不過現(xiàn)在我的目的遠遠還沒有達到,尚不能教你?!?p> 張翰說道:“我早知殿下會如此說……季鷹不急,季鷹此去家鄉(xiāng)吳中,與殿下有緣再見吧!”
“張貴人不怕我死于半道?”
“哈哈哈……”張翰拉起韁繩,仰天大笑,說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之前九死一生都安然度過,我相信我會與殿下再見的!”
楠枝見狀,看來無法挽留了,雙手闔在額前,拜謝了張翰:“張貴人已經(jīng)幫助我甚多,如今要離去,不敢再挽留。我所許諾的話不會食言,等我辦完大事,一定去吳中尋張貴人,到時候傳授《廣陵散》與貴人!”
張翰欣慰地點點頭,最后說道:“季鷹祝愿殿下馬到成功,后會有期!”
姑臧城外,一騎離去,一騎入城。
……
楠枝入城,發(fā)現(xiàn)里邊果然別有洞天。
巍峨城墻之外是荒野之地,而城內(nèi)道路通暢,房屋林立,商家店鋪鱗次櫛比。再看那些商人居民,一些是中原人,另一些則高大魁梧、灰色眼眸的西域人,也有身材矮小但是壯實的胡人。
原本尚闊的道路上,牛羊車馬橫行,旅人商人往來如織,胡語、雜語、中原語,吆喝叫賣之聲不絕于耳。
市場上的商品,像是中原的絲綢、瓷器、茶葉、珍寶裝飾,胡人的兵器、寶馬,西域的寶石、琉璃等等,琳瑯滿目,叫人目不暇接,其中不乏價值不菲之物。
不過這些東西只要花錢便可買到,而再多的錢也買不來楠枝在這里所看到的勃勃生機!
楠枝正好又渴又累,看見街邊有一個茶水攤子,便入座要了一杯涼茶喝。
然而在她的心中卻開始愁云密布。
自己在這里人生地不熟,怎么才能見到?jīng)鲋荽淌窂堒壞兀扛螞r,我現(xiàn)在只是一介女流之輩,又怎么能說服他出兵幫我呢?
罷了,先想辦法打聽打聽再說。楠枝想。
店家女人正好遞茶過來,楠枝笑盈盈、奉承地說道:“小女子從雍州來,以前在洛都也住過一段日子,之前從未來過涼州,本以為荒涼至極,人跡罕至,沒想到這里如此繁華,不輸兩京哩!”
“喲,那可不是?!迸藷o不炫耀地說道:“這里的刺史張士彥大人,是個很有才干的人!你想想看,涼州這地方,胡人、中原人雜居,在他的治理下倒還是相處得來,井水不犯河水的,而且大人整軍頓武,胡人也不敢造次,中原的戰(zhàn)亂也不侵擾到我們這里,現(xiàn)在涼州已經(jīng)是一塊亂世中的福地了!”
坐在一邊的一個商人插話道:“你說的太對了!現(xiàn)在中原那地方簡直沒法呆!我原本在中原經(jīng)商,結(jié)果那么多年,那些個皇親國戚的個個都想要當皇帝,沒日沒夜得打仗,別說賺錢,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我拖兒帶小到?jīng)鲋輥?,和胡人做做買賣也賺了不少了,這真是要謝謝張大人的!”
“張大人聽起來真是一個治國安邦的人才哪!”楠枝附和地說道:“如今天下大亂,我曾聽說張大人在兩年前還出兵東進,想要匡扶朝綱呢!”
“嘿嘿……”店家男主人這時正好出來,聽到了楠枝等人的談話,說道:“小娘子真是不諳世道,這年頭想要匡扶天下那這么容易!”
“這話何講?”楠枝追問道。
店家說道:“過去我們店里不乏軍人喝茶歇息,我聽一個參軍說,涼州也是危機四伏,胡人一直都蠢蠢欲動哪!張大人還想拱衛(wèi)天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大人兩年前還曾遣三千精騎東行,不過在那之后便專心經(jīng)營涼州,不再過問中原之事了。胡人的野心和朝廷的猜忌哪個張大人消受得起?能守住這一方福地已經(jīng)是竭盡全力了!”
眾人驚訝之余,異口同聲說道:“我們是托了大人的福才能安居樂業(yè)!”
“是呀!”店家女人說道:“誰不想過個安生日子,張大人也是有家室的人,做事也不得不考慮掂量一番。聽說那中原王爺們心狠手辣的,誰要是敗下陣來,就要被趕盡殺絕,根都斷絕了,還爭什么權、奪什么利!”
楠枝抿了一口茶水,放下杯子,問道:“張大人的子嗣如何?”
眾人又異口同聲地說道:“大人有兩個兒子,都自小飽覽圣賢之書,都是人中上上品。長公子學問高深,學館里的博士都辯不過他!二公子為人謙遜又知書達理,常禮賢下士又待人和善,大家都愛戴他!要是這天下真的大亂,我們涼州明主有后,也沒什么好擔心的了!”
楠枝聽著旁人喋喋不休的嘮叨,心里已經(jīng)對張軌了解了大概。
聽店家所言,張軌如今只顧經(jīng)營涼州,不再參與中原紛爭,那么即使我將我的身份和來意全盤托出,恐怕想要勸說張軌助我一臂之力也是不太可能的了。這可如何是好?
楠枝端起茶碗,嘴唇輕輕抿著碗沿,眼睛的目光左右顧盼周圍的人,心中思忖著。
難道要想辦法奪取張軌的權力么?看起來不是可能的,張軌苦心經(jīng)營涼州多年,勢力堅若磐石,而且這里的百姓也都擁戴其子,即便身死,也無法撼動張氏家族的權力。更何況……
楠枝放下茶碗,心中也嘲笑起自己來:我只是一個會喝喝茶、彈彈琴的女子,怎么可能取代張軌的地位?
她皺起眉頭沉默了一會,猛地一個激靈讓楠枝醍醐灌頂:身邊之人!張軌看似無懈可擊,只能從身邊的人入手!不過……誰呢?
正當楠枝還在苦思冥想之際,一群軍士吵吵嚷嚷地也來到茶攤。
這群軍士沒有攜帶武器,渾身泥土,風塵仆仆,撿到空位便一屁股坐下,叫嚷道:“店家!端茶!”
店家不敢怠慢,笑嘻嘻地說道:“軍爺們稍等!這就去給軍爺們端來!”
而店家女人背地里露出一股不快的神情,輕聲叫罵道:“這些痞子每日在我們這里白吃白喝,從來沒給過錢哩!”
店家示意女人收聲,輕聲說道:“那能怎么辦?去官府告狀也沒用!快去端茶!”
這些細微的動作和話語,茶攤中的人都沒有發(fā)覺,不過逃不了楠枝的眼睛。
楠枝覺得這些軍士有些來頭,不過他們的樣子倒也奇怪,沒有武器還渾身臟亂不堪,叫人不解。
她問身邊的商人道:“這些軍爺什么來頭?”
“小娘子不知哪!這些軍爺都是張二公子手下的人……張大人要擴建姑臧城,二公子主動請纓筑城,沒有征發(fā)一個勞役,真是宅心仁厚、愛民如子!二公子全用的是自己的人馬……”
商人欲言又止,向楠枝這邊挪了挪,湊到楠枝耳邊接上道:“二公子一年多前清剿馬匪,沒有殺他們,而是招安了他們,給他們糧餉。結(jié)果郡中馬匪紛紛歸附,所以現(xiàn)在軍中很多人過去都是干殺人越貨勾當?shù)摹尤柿x是仁義,就是軍爺?shù)谋远冀腥讼懿黄?!?p> 原來如此……楠枝明白了原委。
“那張氏二公子在何處筑城?”楠枝心中的算盤劈啪作響,已經(jīng)有了打算。
“就在城外二里……”商人回答,“向北面出城就可以望見。”
楠枝起身,從袖子中的錢袋里取了兩文錢放在桌上,說道:“店家結(jié)賬。”便要轉(zhuǎn)身離去。
“等等,”商人叫住楠枝,說道:“小娘子可是要找張二公子?”
楠枝點點頭。
“這……”商人看上去有些為難,但最終還是從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封信來,說道:“其實在下也有事想找二公子,不過一直不敢去……小娘子能不能順道將這信一起交給二公子?”
“可以。”楠枝說著接過信封,轉(zhuǎn)身便要走。
商人這時拉住楠枝說道:“小娘子這時候要找二公子出城是找不到的,二公子一般都在那里……”說著向著大道盡頭的一處拐角指去。
“哦?”楠枝將信將疑,不過管不上那么多,牽起馬匹向街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