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嵐深知自己的心,哪怕是一場夢呢,她想盡辦法去挽留,她也下不去手??蓱?zhàn)爭在即,燕國和魯國,他和她,始終都不是一條船的人。
那兩年,果然都是偷來的夢而已。
梓嵐掙扎著,想著該如何告訴她父親,她不愿,也不能參加這場戰(zhàn)爭?!拔摇也桓耶敶舜笕??!?p> “莫要妄自菲薄,你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都清楚得很,打個頭陣綽綽有余?!崩蠈④娢兆∷氖郑p輕拍了拍,像是在將某個重任交到梓嵐的手上,堅定不移,不容拒絕。
“父親……”
“好,此事便這么定了?!崩蠈④姺愿来蠹腋髯詼蕚浼Z草馬匹的聲音,還有眾位將軍自愿立下軍令狀的豪邁聲音,輕松蓋住了梓嵐那微弱的呼喊。大家沉浸即將開始的一場鮮血淋漓的廝殺之中,都忽略了梓嵐臉上的異樣。
不管梓嵐愿與不愿,十日之后,她都被迫出現(xiàn)在了戰(zhàn)場之上。
兩軍對陣,軍鼓如雷,將士肅穆而立,嚴陣以待。兩軍相隔甚遠,不知是思念還是對方濃烈不容忽視的殺氣,梓嵐幾乎是第一眼就看到紅馬之上的黑袍將軍衛(wèi)風。他還是一馬當先,還是那么驍勇,可那雙眼,再無柔情。
他也看到了她,殺氣之后轉(zhuǎn)為厭惡。他幾乎立時便高舉那把長槊,大喊道:“殺!”
兩種不同顏色的號衣瞬間混作一處,殺戮還有永無止境的鮮血,霸占了整個戰(zhàn)場。
衛(wèi)風此槊一出,穿刺三人,獻血飛濺他滿臉,他猩紅著眼,帶著一身戾氣向梓嵐的方向縱馬而來。她還敢來,她居然還敢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就在此刻,就在此地,他要殺了她,他要報仇。
“衛(wèi)風……”梓嵐未語淚先流,左手不自覺地滑到小腹處,那里是冰冷堅硬的鎧甲,同時也保護著最后一個希望?!澳侨找挂u,你可還好?我實不知……”
“還好?那幾萬的死傷,在你眼中便是還好?”衛(wèi)風怒不可遏,大聲質(zhì)問道,“你所謂的不會害我,便是讓我親眼目睹燕國軍民血流成河?你當真心狠手辣如斯,你如何配當我衛(wèi)風的妻?”
“衛(wèi)風,你相信我,我從不知魯國夜襲的事,是軍師,軍師他……”
“詭辯!你魯國軍師遠在天邊,還能得知我何時逃出,何時部署夜襲讓我親眼目睹?那恐怕那位軍師并非軍師,乃是神人罷?!毙l(wèi)風冷哼,“你還想狡辯,好,那我再問你,你是誰?你可是魯國的小將軍,是魯國大將的女兒?兩年的時間,你為何從未告訴過我?你親自到燕國大營救我,其實是打著打探我軍的虛實,是也不是?”
梓嵐的耳邊似有天雷炸開,渾身血液冰冷。難怪,難怪今日戰(zhàn)場上他的眼神從恨變成了狠毒,原來在他的眼中,她竟是一開始便帶著目的在接觸他。為何,這一切有這般湊巧?
“我……”
“怎么,還不承認?魯國夜襲我燕國那日,分外熟悉我軍情況,對大營更是了若指掌,除了你,還有哪個魯人去過燕國的大營,對我軍如此了解?不是你,他們又怎能得知我燕國的軍情?”衛(wèi)風扣下的罪名,聲聲的質(zhì)問,梓嵐竟解釋不出一二。
她也不知這巧合來襲何處,她甚至想說因為軍師是燕國人,所以料事如神??蛇B她自己都懷疑,為何軍師敢如此篤定燕國的部署多年來不曾更改。
她說不出任何解釋,任何解釋也都只是徒勞,讓他覺得她更面目可憎而已。
“衛(wèi)風,不管你信與不信,我從未騙你。衛(wèi)風,我永不會害你,因為我深愛……”那個“你”字還來不及說不口,便聽一聲兵器的鈍聲。衛(wèi)風的動作太快,像是一種慌亂,害怕聽到那個“你”字一樣。突然便以槊狠狠地刺入了梓嵐的胸膛,透胸而過,槊尖的血液成股滴落。
梓嵐翻落墜馬,鮮血噴灑,有如鮮紅的花朵,又像彼岸花開,悲壯又慘痛。
她忽然微微一笑,那么刺目,就像終于解脫了一般。她抬頭看向衛(wèi)風,眼底已然清澈,絲毫不見恨意。她問:“你可知我明明可以離開戰(zhàn)場,卻為何貪念遲遲不肯回王城?”
梓嵐自問自答道:“世人謂我戀長安,其實只戀長安某。我不是魔怔的妖怪,非要賴著一處殺戮和寸草不生之地不走,而是這里有你,有你我的回憶,我舍不得走。”
她說:“我最美好的回憶,便是小窗閑處,你與我一同,提壺試新茶。”那一槊刺下之后,將她的生命劃分開來,此前,他是她唯一的英雄,此后,他只是燕國永遠的英雄了。
對于梓嵐,時間和回憶都停留在了兩年前的那個夏日傍晚,衛(wèi)風在芭蕉葉下?lián)碇?,他們聽雨打芭蕉,靜謐無言。而他,一身芭蕉葉的清香,就像永遠。那是梓嵐對于夫妻之間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理解。
看著她恣意的鮮血,衛(wèi)風有一瞬的慌亂,甚至心緊了一緊。他想,這大約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朝為紅顏,暮為枯骨。他想,這一切都是梓嵐咎由自取,與他無關(guān),戰(zhàn)場殺敵,本是天經(jīng)地義,他為何要愧疚,為何要心緊難受。
他為何要愧疚,是啊,這愧疚,這難受究竟是從何而來?
“我沒做錯,沒有!”衛(wèi)風怒吼,企圖喚回自己的理智,履行將梓嵐五馬分尸的諾言??赡枪删売刹幻鞯耐刺幒退崽?,讓他遲遲下不了手。
不該的,實在不應(yīng)該的。
在這個戰(zhàn)亂的年代,本就是成王敗寇,衛(wèi)風從不覺得他做錯了什么,他只是有一顆想要奪取天下的野心,他不知道這有什么不對。更何況這還是個背叛自己的女人,利用了自己,又夜襲了他的大營的惡女子而已。
可是,為何下不了手,為何?
那股心底的痛楚越來越明顯,衛(wèi)風不懂,他從未喜歡過她,何以心痛如斯?為何見她倒在血泊,他竟后悔如潮?
為何?為何?為何他的心絞難耐,為何他呼吸停窒,哪怕提起梓嵐二字,他便想要抱頭痛哭一場,恨不能隨之而去?為何?
衛(wèi)風的顫抖使得他手足無措,梓嵐卻用最后的力氣拉住他的戰(zhàn)袍,說:“你我所處陣營不同,身不由己,我不怪你。來生吧,來生咱們投胎做一個平凡的人,再結(jié)為夫妻,生一對兒女,隱居山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說可好?”
無論他的身后是陰謀詭計,還是百萬雄師,她的眼中,只有他一個人,從來都是。
其實梓嵐撒謊了,她聽到他的咒罵和惡語相向時,她心絞難耐好比生不如死。她是怪他的,怪他為何不肯在多分一點信任與她。她更怪的是,她付出了所有包括那顆真心,他竟然視而不見,他到底從來就沒有愛過她。
她怪他把戰(zhàn)場的輸贏看的比她還重,她怪他隨意輕賤真心,她怪他……可,她還是愛他。
生死離別之際,她不爭氣地忘記了所有的責怪,唯愿來生可以重續(xù)前緣。她忘了,衛(wèi)風親自下手,毫無情面,哪里還有前緣?不過執(zhí)念,不過不甘罷了。是啊,正是如此,否則詩文也不必說,“世間男兒皆薄幸,自古佳人不善終?!绷?。
她摸向仍舊平坦的小腹,眼光忽然溫柔如水,流下了眼淚,說道:“可惜連累了他。衛(wèi)風,你還不知道吧,咱們有孩子了,軍醫(yī)說已經(jīng)三月多了,很健康。我希望他是一個男孩,像你……”
她想說像你一樣頂天立地,可話未完,呼吸卻停,嘴角的微笑卻未停。她的那句未說完的話,成了衛(wèi)風此生的執(zhí)念,一輩子消磨不掉的夢魘。
“我不信,你必是想要我后悔,想讓我痛苦才編出的這個謊言,是也不是?是也不是?”衛(wèi)風心頭大慟,血氣不停的翻涌。他不信,也不敢相信梓嵐當真懷了他的孩子,幾乎是立時三刻,衛(wèi)風便跳下了馬背,魔怔一般就著刺入梓嵐的槊往她下腹部劃拉。
隨著梓嵐的內(nèi)臟流出,還有一個……未成形的拳頭大小的東西……那是……他的孩子!
她,還有他的孩子!
“不,不,不!”衛(wèi)風大吼大喊。
不對,這個女子就算懷了他的孩子,可她還是背叛了他,他應(yīng)該恨她,應(yīng)該五馬分尸,應(yīng)該挫骨揚灰,區(qū)區(qū)一個孩子算得了什么?可衛(wèi)風的雙手顫抖不已,眼角是不可控制的眼淚,還有……還有他不敢承認的假戲真做的……情。
梓嵐死了,死在了衛(wèi)風手上,死在了衛(wèi)風十年如一日的夢魘中。
我當時恰好路過此地,看到這個本該屬于桃花箋上八苦錄的“怨憎會”,我毫不猶豫地沖上了戰(zhàn)場,預(yù)備收下這個故事??墒强康脑骄o,這個故事的始末我便看的越是清楚。
衛(wèi)風之于梓嵐,終究不過一場癡夢,而梓嵐之于衛(wèi)風,他不是歸人,亦非她的良人,只是個過客。趙顯給我的執(zhí)念,使我極其討厭這個叫做衛(wèi)風的人。我甚至惡毒的想,我絕不能取走“怨憎會”,我要讓它糾纏他一生。
我收起桃花箋,瞟了一眼伏地大哭的衛(wèi)風,“你便在夢魘中痛苦一生罷。”
我轉(zhuǎn)身離開,去別處尋找新的“怨憎會”去了。
彼交匪敖
十年爭霸, 十年颯踏, 卻因你一句疲乏, 停了廝殺。 這或許是梓嵐心中最完美的君王之愛,可惜,真正的君王只有野心,只有江山,哪里還存的下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