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大火之后,寒山寺混同著妖族與道士的齏粉沒入了塵埃,不辨彼此。
那一場大火之后,忘塵變了一個人,從此與妖劃清了界限。
那一場大火之后,桃夭雖然僥幸留下一條命,但是整座山頭皆被布下陣法,將她隔絕在陣法之外。忘塵終日待在陣法之中,再不愿見她。
好像,陣法隔絕的不只是距離,還有感情。硬生生地便把桃夭大半年來的努力,好容易和忘塵拉近的一些關(guān)系,在那一刻,又重新回到了彼此不相識,甚至比那還要冰寒的境地。
桃夭沉默了幾日,不是為了哀傷,因?yàn)槟莻€人已然駐扎在她的內(nèi)心,剜不去,不舍忘記,喜歡入了迷。無論忘塵如何待她,她還是喜歡他,像是日月還有星辰,在那一剎那墜入了眸中,一眼萬里,哀傷不起來,也不舍恨他。
于是,桃夭更為固執(zhí),她在沉默的那幾日中,想方設(shè)法找到突破陣法,她要見到忘塵,她問他究竟,她要……要賴在他的身邊永生永世,要與他白首不離。
桃夭每日守在山腳下,盼著念著想著,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她敢肯定,只要忘塵一下山,她便能快速攔住忘塵,再也不放開??墒?,忘塵就是打定了注意,桃夭等了月余,仍不見忘塵下山的身影。
等待實(shí)在漫長,桃夭有更加漫長的妖的壽命,她可以一直等待,但是忘塵呢,他卻等不得。
意識到這一點(diǎn)之后,桃夭又開始害怕,害怕忘塵因?yàn)榛馃酥T多道士而一蹶不振,從而選擇提前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桃夭幾乎不敢想象,立時跑到山下大喊,喊著忘塵的名字,要他下山見自己一面,又暗示他不該擅自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桃夭飛上山下最高的一棵樹,企圖距離山頂再近一些,再近一些。然而,再高的樹,也難以企及巍峨入云的山頂。傻傻的桃夭卻顧不得那么多,站在樹頂上,沖著山上高喊:“忘塵,你無需自困,他們罪有應(yīng)得。因果報(bào)應(yīng),如今不過是糟了報(bào)應(yīng)而已,不該由你去擔(dān)?!?p> 她忽而有些底氣不足,低下頭喃喃說道:“忘塵,哪怕世人皆不容你,你還有我。我們還有彼此?!碧邑采砩系难龤庖讶徊患?,那是久和寒山寺往來,沾染了人氣的原因,導(dǎo)致她受到不少妖怪的排擠,可她依然活的自在快樂,為何忘塵就不能呢?
或許桃夭還不知道,她根本無需祈求山風(fēng)將她的心里話送上山頂,因?yàn)?,忘塵就坐在與她一個陣法相隔的山石之后,她所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能準(zhǔn)確清晰地聽到。
寒山寺之后,造就了忘塵不曉得心理陰影。忘塵恨妖怪的欺騙與殘暴,恨妖怪的一切,連帶著對桃夭也不再如以往一樣包容??删驮谒H手布下這個陣法后,幾乎時立刻,他便后悔了。
忘塵想,他至少應(yīng)該將她送到一個安寧的地方好好安頓,至少該考慮她的余生可以好好活著。她那么一個癡傻毫無本事的丫頭,只怕離了寒山寺的庇護(hù),在這山上少不了被別的妖怪欺負(fù)。他想,他至少應(yīng)該在她離開之前守著她,護(hù)她一時周全。
忘塵可能自己都未發(fā)現(xiàn)內(nèi)心的矛盾,還有奇怪的不斷滋長的情愫,在相互交織牽扯,將他圍的密不透風(fēng),他只當(dāng)這是出家人對于一個妖怪的最后的仁慈。
桃夭在陣法之外大喊,忘塵在陣法之內(nèi)打坐相陪。他們呼吸相聞,卻不想見。他們共享日月與山景,卻不承認(rèn)。
她說:“你還有我?!?p> 那幾個字傳來耳邊,忘塵心間突然一陣麻癢,好像多了些什么,再細(xì)細(xì)查詢,又泯然于眾,無所查起。忘塵微微睜開雙眼,咀嚼著那幾個奇怪的字眼,想要汲取些不同的含義,以此解答自己為何每日下山守著她的緣由。
可心境變了,心也靜了,什么也沒有留下。
忘塵念道:“我還有你??赡?,也是妖?!彼恢垃F(xiàn)在看著善良的桃夭,是否會在多年之后,像陳道長一樣變得面目可憎。果然還是凌華山的做法才正確的吧,人妖殊途,從一開始就該殺光所有的妖,免除一切后患。
桃夭還在陣法之外呼喚,嗓音已經(jīng)沙啞,也未見放棄。
一直喊道日落,喊到月上,喊到晨光打上桃夭的臉龐。山,還是和昨天的山一樣巍峨,且,安靜。
桃夭啊桃夭,你可真笨,你是妖,他恨透了你,他再不會出現(xiàn)了,再也不會了。
桃夭忽然抿唇一笑,笑的滿臉眼淚,覺悟的笑,悲傷的淚,酸澀的味。她可以用盡一生去等待,去盼望,可忘塵竟然如此絕情,把她等待盼望的那點(diǎn)微末的想法都阻絕了。
桃夭雙腿失去了力道,從樹頂直直跌落下來。忘塵聽到了異樣,雙手緊了緊,就要不顧一切地沖出去,擁住她,告訴她,他們還有彼此。桃夭卻倔強(qiáng)地咬著唇,自己爬了起來。
世道輪回的機(jī)緣卻總是這般可笑,玩笑中便玩弄了用情至深的如許多人。
忘塵,再沒有勇氣,沒有借口了,只能重新假裝鎮(zhèn)定坐回山石之后。
桃夭大笑,大喊,大罵,罵的全是他的名字。她想,喊不出來的人,總應(yīng)該被罵出來吧,這是最后一次,就當(dāng)最后一次吧。如果一切命中注定,她就離開,回去跟著槐樹精老實(shí)修煉,從此再不出山。
她罵:“忘塵,你乃方外之人,竟也如此在乎俗世的眼光,你也不過如此。你若恨透了我,你直管出來與我說清道明,我再是……再是不舍,也絕不會死乞白賴,即刻就離開此地?!?p> 忘塵有所觸動,卻不敢動。
桃夭又罵:“忘塵,你個膽小鬼,你個懦夫,你為何不敢出來見我?你是不敢承認(rèn)吧,不敢承認(rèn)喜歡我,喜歡上了我這個妖,所以懦弱的躲起來了,不敢見我了嗎?”
忘塵猛然站起身來,喜歡,他……喜歡她?因?yàn)樗茄?,所以不敢承認(rèn)?不,絕無可能,佛家五戒,其中之一便是戒邪淫,他絕不會犯了殺戒的同時又犯邪淫之戒。
“不可能,不可能。”忘塵一遍一遍地否定著,心中的答案卻越來越明了。忘塵驚慌了,如桃夭所說,他膽小了,害怕了,不敢承認(rèn),連那個護(hù)住桃夭周全的借口也不能用了,他幾乎是立時三刻便逃跑了,向著山頂火速逃走。
“忘塵!”幸得妖族伶俐的耳朵,桃夭發(fā)現(xiàn)了動靜。她急匆匆向聲響的方向跑來,又被陣法擋在外面,茂密樹叢擋住了忘塵的身影,但桃夭本能地覺得一定是忘塵。她以為忘塵終于來了,她興奮的跳著,喊著:“忘塵,忘塵,我終于等到了你?!?p> 桃夭有多久沒見過忘塵了,是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她激動地流著眼淚說道:“忘塵,那日在凌華山山頂?shù)某抗庵?,你從天火中走來,袈裟飄揚(yáng),恍如從天而降的神兵。我想,我便是從那個時候喜歡上了你。忘塵,我們成婚吧,找個世外桃源,種地、紡織,簡簡單單地享受一生,可好?”
忘塵愣了許久,久到桃夭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忘塵才淡淡地艱澀回答道:“施主莫要妄言,小僧乃佛門之人,怎可成婚?”
“佛門之人為何不能成婚?”桃夭窮追猛打地問道。
忘塵一頓,是啊,僧人亦可還俗,如何不能成婚呢?桃夭的問題,他實(shí)在不知該如何作答,或者不敢作答,害怕一開口便答應(yīng)了與她成婚。他知道他不能答應(yīng),他想他還有疑惑,他……桃夭卻等不得了,替他答道:“因?yàn)槟闶侨?,我是妖吧?!?p> 因?yàn)樵谀愕难壑?,我是妖,人妖殊途,本就不該在一起吧?p> “世上哪有什么佛門之人不可成婚之說,只有愿不愿意?!碧邑苍倭裟钸@座山,這個人,她也不能留了,干脆地扭頭離開。既然至始至終你也不愿見我,那我便離開吧。
桃夭走了,那個口口聲聲念著喜歡忘塵的傻姑娘,走了。
忘塵聽著越來越遠(yuǎn)的腳步聲,他想即刻就沖出去,挽留她,但是他不能,不能。
良久,直到眼淚滑到下巴,忘塵才驚覺心間有什么失去了。他有些心緒不寧,不知所措,他拼命地捶打著自己的頭,以期想出一個讓自己不再如此痛苦的法子。這些奇怪的現(xiàn)象,比深奧的佛法的還難以參透,忘塵無解。
他拔腿便往山頂跑去,整個寒山寺,只有武癡大師,他的師叔最為精通佛法,他要去找他,找他尋出答案。
忘塵哭著趴倒在武癡跟前,哭喊著:“師叔?!?p> 武癡已知忘塵來意,問道:“忘塵,你自小便通曉佛理禪法,為何及至自身,反而不明白了呢?”
武癡將剛剛念完的金剛經(jīng)推給忘塵,將木魚一敲,嘆了口氣,接著說道:“佛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不住于相,如如不動。這世上本沒有什么魔,只你心有所想罷了。自生法相,你能不取于相,魔也是佛,取于相了,佛也是魔。你執(zhí)著于殺戒,衍生心魔,執(zhí)著于邪淫之戒,卻違心斬?cái)嗄闩c桃夭姑娘的情緣,這便違了法,違了道?!?p> 武癡見忘塵還不是很懂,搖搖頭,再說:“酒癡師兄自入了山門那日起,便犯了酒戒,卻也成就了大道,這莫非也是魔不成?忘塵,佛祖自在心中?!?p> 忘塵似有所悟,欲走未走,武癡勸道:“我早已吩咐慧心下山挽留,你去吧,她還未走遠(yuǎn)。”
慧心一路追下山來,最后尋著悲傷的哭聲,在一個山洞中找到的桃夭。
桃夭蹲在幽暗的角落里,哭的傷心欲絕,恨不能就此死去才好,從此了斷了這緣,放下了這令人痛苦仍不愿忘記的情。彼時,她就該自有了。
曾經(jīng)在寒山寺門口鬧的雞飛狗跳的傻姑娘,現(xiàn)在卻躲起來獨(dú)自流淚,那可憐的樣子,如何也不能讓慧心相信她就是桃夭,是那個愛笑又愛鬧的姑娘。
慧心有一瞬失神,一瞬心疼,又覺不妥,便生生地將那要出口的安慰咽回肚子里,狀似輕松地調(diào)笑道:“怎么,上不得山捉弄我,便在這里大哭著耍賴了?”
“你來做什么?”桃夭聽到聲響,不愿被慧心看了自己的笑話,略微收斂些哭聲,頭也不敢抬,繼續(xù)埋在手腕里躲著。俄而,桃夭語氣不善地說道:“你們都是佛門中人,不與妖邪為伍的正道人士,還來見我這妖怪做什么,就不怕沾染了妖氣犯了寺規(gu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