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處的城,半遮半掩地匿在一片迷霧之中。中央的大道串起無數(shù)細密的巷道胡同,沿街商鋪高立,一個挨著一個,最矮的都足有六層高。木欄雕花,彩綢飄飛,數(shù)不盡的紅燈掛在高樓的檐角欄下,燈火通明。這是一座沒有白日的城,叫夜城。
乍一看,這城與江陵城沒有多大區(qū)別,但是再一細看,會發(fā)現(xiàn)街上都是些靈妖鬼怪。有長相妖艷但是卻口吐長信的蛇妖,有殘肢斷腿行動卻依然順暢的鬼怪,有長著人身卻面相駭人的獸面人。
喧鬧的街市,俚語混雜,分不清哪個是人聲,哪個是鬼語。即便是沖著街上大喊一聲,都會被瞬間埋沒在嘈雜之中,沒有哪個人哪個鬼會答應(yīng)。
“哎喲,你家那女娃娃的骨頭找到?jīng)]有???”一個斷手的亡靈正站在一個首飾鋪的柜臺上和老板娘扯話。斷手亡靈有著一副略帶衰老的臉,身材臃腫發(fā)福,穿著普通,生前約莫是誰家的管事的婆子。
“找到了找到了?!痹诠衽_后的老板娘飛快地應(yīng)道,一手把首飾遞給另個客人,一手收賬,嫻熟自如。這位老板娘也是個亡靈,不過倒是手腳齊全,看上去與常人無異。
“在哪找著的啊?我跟我家那老頭子的爛骨頭都沒找著?!睌嗍滞鲮`臉上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
“嗨呀,在那個叫什么萬永巷的,前幾天突然發(fā)現(xiàn)一堆白骨,堆了整整一個屋子,你趕緊去找找,說不定有你家的呢?!崩习迥锩Φ貌恍校馓?,只能一邊說一邊忙事情。
“在萬永巷?那我改明兒去找找。真是晦氣,在這里呆的好好的,我跟我老頭兒的骨頭就被人刨了去,真叫人不得安寧。”斷手亡靈氣憤地說。
“可不是呢。這年頭怎么還有人平白無故挖那么多人的爛骨頭,也不嫌臟手。哪天被用來招了魂都不知道,老娘發(fā)現(xiàn)前些天店里少了很多生意,那些老熟客不知道是不是都給招走了。”老板娘說得咬牙切齒,手上拿著的珍珠寶石都像是能被她捏碎。
“管他呢,反正死都死了,他愛怎么招怎么招,大不了我從這陽間散了魂消個干凈?!睌嗍制抛右荒槻恍?。
“喲,你這話說的,合著你不想跟你那老頭子好了要自己走?”老板娘戲笑地說,那話她好像已經(jīng)聽過不知道多少遍了,早就耳朵里磨出了繭子。
“早不想和他好了,整日逛花窯子去找什么狐妖狗妖的,呸,干脆讓他那爛骨頭繼續(xù)爛在那好了,不就是嫌棄我這個老婆子丑,還斷手嗎?等我把我的骨頭拿回來就走。哼?!睌嗍滞鲮`婆子說完轉(zhuǎn)身要走。
“哎呀都是些什么事兒,死了都還要鬧。”老板娘抓住亡靈婆子地手臂,給她塞了個白溜溜的珍珠子?!澳萌ゴ髦?,下次記得還回來。還要帶一簍你家做的糯米糕餅啊。”
亡靈婆子看到珍珠,笑得跟瞇成兩道彎牙。拿著滑溜溜的珍珠在手里摸來摸去,愛不釋手?!袄习迥镎媸强蜌?,要啥餡兒的老板娘你盡管說,婆子我回去就給你做去?!?p> “花生白糖餡兒的?!崩习迥锢鲮`婆子的手臂,叮囑說:“記得花生要切碎了炒香,不然不好吃。還有糖要用……咦?那不是少景小公子么?”
老板娘話還沒說完,她的店鋪前就奔奔跳跳過去一個小男孩的人影。她伸了伸脖子往外面看。
“估計又是去哪兒瘋回來了,來來來,老板娘你繼續(xù)說。”斷手婆子沒興趣搭理,晃了晃自己的手臂,讓老板娘繼續(xù)說。
“剛說道哪兒了,啊對,那糖啊……”老板娘繼續(xù)跟斷手婆子說。
少景歡脫地在中央的大街上又跑又跳,時不時就會有亡靈鬼怪跟他打招呼叫他慢點跑。他都全然不顧,當耳邊風。還跳塌人家攤子,各種斷指從攤上滾落了一地,把獸人老板氣得抄起家伙要揍,但是一看是少景,又把家伙收了回去。自認倒霉地把地上的貨全部撿起來。少景看得捧腹大笑。
沿著大街一路向北,有一座恢弘的酒樓,無牌無匾,若是抓著個妖問這是哪里,那妖肯定會笑著答曰:萬輝樓。進去堂內(nèi)一片金碧輝煌。各路妖怪在酒樓內(nèi)大擺宴席,觥籌交錯。桌與桌直接往來著高挑艷麗的舞女,細腰玉臂,綾羅薄紗。笙歌曼舞,奢靡繁華。
少景一頭扎進人妖堆里,小孩子長相的他與這種地方看上去格格不入,但是他卻一副輕車熟駕的樣子,繞過舞女,穿過醉酒的妖怪,跳過人家的酒桌踩翻人家酒杯菜湯。也不見哪個妖怪跟他生氣,反倒是見著就親熱地打招呼。舞女見著他還要摟過來在他小臉蛋上親兩口。
“少景小公子,今兒又哪去瘋啦?”一個喝得爛醉的青面鬼,對正在亂跳的少景大聲說。手里的玉杯搖搖晃晃,好像隨時能從他手上摔下來。
“我才沒去瘋呢,我今天是給主人辦事去了?!鄙倬耙荒樀靡獾卣f。
“哈哈哈哈哈,這打哪升的太陽啊,少景小公子終于記起他還有個主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p> 青面鬼一邊說一邊拍桌大笑,杯子里的酒被他晃灑了一地。本就醉了酒,漲紅了臉,加上青色的皮膚,整個臉紫紅色的十分可怖。但是放在一群鬼怪之中,卻沒有什么奇怪的。
周圍的妖鬼紛紛聞罷都跟著大笑起來。少景哼了一聲,轉(zhuǎn)眼就沒影了。
他往酒樓的深處走。外邊酒宴的嘈雜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變得安靜無聲。他一路跑著,臉上還帶著興奮地笑。
“吱呀”的一聲,少景推開了深處的兩扇雕花朱紅門。里面寂然無聲,偌大的殿里擺滿了紅燈。正對著門的是一道朱羅輕紗帳,半虛半實地遮去了后面的事物,只隱約透出一男一女兩個人形。
男的側(cè)傾坐著,手中半舉著只酒杯,云煙香霧繚繞在他周圍。女的站在旁邊給他斟酒,一條松鼠一樣的蓬松長尾在她身后搖晃,一眼便知是只松鼠精。
“主人主人。我回來啦?!鄙倬伴_心地沖進殿里。帳內(nèi)的人沒有應(yīng)他。
“主人我跟你說,大姐姐她欺負我!”少景也不管他主人有沒有理他,自顧自的說下去,“我問大姐姐那書是什么,她居然不肯告訴我!她說是因為主人不讓我看,所以不肯告訴我,大姐姐她變壞了!”
少景把這話說的理直氣壯,活脫脫自己受了大委屈的樣子,還一口咬定就是對方變壞了。羅紗后的人輕輕揮了揮手,讓松鼠精退下。松鼠精放下酒壺,頷首退去。他的主人似乎并不關(guān)心少景說的話。把酒放在紅燈下照著,也不喝。
“說有用的?!币宦暤统恋穆曇魪膸ず髠鱽?,少景臉上的委屈樣一下子就消了,臉變得比六月的天還快。
“我已經(jīng)把主人的話都傳給大姐姐啦。主人叫我問的事情我也問了?!鄙倬皯?yīng)聲說。
“說?!币廊皇钦Z調(diào)沒有一點起伏的聲音。
“大姐姐說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迷宮一樣的胡同里出不去,還叫不出聲,然后大姐姐說夢里那個地方她去過,記得有結(jié)界,然后她居然真的把結(jié)界找出來了,還自己動手破了結(jié)界。哈哈哈哈哈哈,大姐姐怎么那么厲害?!鄙倬耙贿呅χ贿呎f。
少景在地上滾了幾圈,好像覺得這個事情是他聽過最好笑的事情一樣,笑得他眼淚都出來了。過了一會,少景爬起來,繼續(xù)說:“大姐姐還說,有個黑霧一樣的人在夢里看著她。哈哈哈哈哈哈。”
帳后的人緩緩站起身,一語不發(fā)地從后面出來。少景立刻不笑了,低下頭,眼珠子左右打轉(zhuǎn),不敢直視前面。少景以為他的主人生氣了,不敢繼續(xù)發(fā)笑。
一身紅衣的人緩緩走到殿中央,赤色的雙眸如染血的深潭一般一望無底,瞳仁發(fā)著幽幽的紅光。纖塵不染的紅衣比鮮血更加腥紅。走的每一步都無聲無息。
“是有幾分意思。”赤瞳之人說道。嘴角揚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少景一聽,發(fā)現(xiàn)主人沒生氣,便又笑起來。繼續(xù)說:“少景也這么覺得,大姐姐好厲害啊,要是換常人肯定困死在里面了,哈哈哈哈哈哈?!?p> 赤紅的眼直勾勾盯著少景,血唇微啟,聲冷如冰道:“你就只問了今晚?”
少景愣住了,剛剛還笑得無比放肆的他,現(xiàn)在笑容卻僵在臉上,隨后馬上蕩然無存。空氣中好像還留著他笑聲的回音。他慌張跪地,小身子瑟瑟發(fā)抖,跟受了驚嚇的小動物一樣。他確確實實只問了今晚的事情。
“主……主人……對不起,我……”少景顫抖著聲音跟他主人道歉。
“廢物?!奔t袖輕甩,一團紅火瞬間圍在少景周圍。
“主人我錯了!主人!主人!不要燒我!”少景的眼中的淚珠,像脫線的珠鏈一樣嘩啦一下砸落在地上。聲音帶著哭腔和恐懼。紅火在他周身燃燒,并未燒到他,他卻捂住自己的眼睛,不停地嘶吼慘叫,嚎啕大哭。
亡靈最怕的就是妖火和純陽真火。鬼火和人間的明火都是燒不到亡靈的,但是妖火和純陽真火可以將亡靈燒得干干凈凈,徹底抹去其存在。兩者都不是普通的妖或者人能用的,需要極高的能力修為才能駕馭自如。
火漸漸弱了去,少景已經(jīng)被嚇得不輕,眼淚汪汪地跪在地上。他還不想消失。紅衣之人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揮手讓他滾出去。少景抽抽噎噎地抹著鼻涕眼淚,從殿中出去。
他并未真的動怒,不然不會饒少景不死。只是因為少景沒有按他說的去辦事,讓他吃點苦頭罷了。殿內(nèi)無風,紅燈罩內(nèi)的燭火卻搖曳起來,映得他妖艷的臉上忽明忽暗。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酒杯,飲了一口琥珀色的瓊釀。
上一次見著是什么時候?好像是那夜有人莫名招去了他城中眾多亡靈鬼魂,他追查時見到了。雖然之前早就知道朱家獨女被咒一事,派了少景去查驗,誰知少景說錯話被他關(guān)了七天禁閉。
這事情本來與他毫無關(guān)系,他也不愿意插足。但是卻偏偏咒下對了地方,與她有關(guān)。他一口吞了杯中所有的酒。眉頭微蹙,嫌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