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地古來被群山環(huán)繞。從南江邊界通往兀地僅有一條路,需繞過數(shù)座大山,趟過怒江,途徑石生山崖。
“鈴鈴……”遙遙地響起清脆的馬鈴聲,在山谷間蕩悠回響。馬背上坐著一個人,身穿黑斗篷,頭戴黑簾蓑笠,分辨不清長相。
他那馬脖子上的銅鈴聲突然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蓋去。兩個身穿南塞服飾的人騎馬從他身邊飛馳而過。
“快點!后天就是月神祭了!”其中一人用南塞語大聲對身后另一人喊道。后邊的人聽到后用力揮鞭,抽得身下之馬大叫一聲,加快了步子。
兩人的馬掀起地上的沙土,在馬蹄子后留下一團團塵霧。他扶住笠檐,向下微側(cè)。不緊不慢地步著那兩人的后塵。馬鈴聲依然從容不迫。
月神祭,是兀族后領(lǐng)主繼任,成為統(tǒng)領(lǐng)兀族的月領(lǐng)主的上任祭典。乃整個兀族最重大的節(jié)日慶典。幾乎在外的兀族人都會在在月神祭時趕回兀地,一睹新任月領(lǐng)主的尊容。月領(lǐng)主被視為是月神在人間的分身,看見月領(lǐng)主即看見月神。這是三百年來兀族亙古不變的信仰。
兀地,月央城中。
“阿木,你有看到我的書嗎?”一個看上去八九歲的女孩正在書堆里一邊到處翻找,一邊頭也不抬地問后面的少年。小小的身子像是被埋在書堆中一樣。少年約莫十六歲,但已經(jīng)十分高大,骨相棱角分明,一身勇武之氣。
“月小姐說的是什么書?”被喚做阿木的少年問。
“《鬼語百談》,我記得我放在這里的啊?!迸膩y七八糟的書堆中站起身,一手拭去額上的細汗,有點不愉快地說道,“真是奇怪,我才剛看完沒多久,都還沒全部記清楚。怎么就不見了?!?p> “是不是落在大祭司那里了?”阿木問。
女孩看著阿木,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
“對啊,我好像上次順手帶去他家里了?!迸⑴呐氖郑咽稚系臅叶寂母蓛袅?。
“要我去取回來嗎?”阿木說。
“不用了,隔幾天再去也不遲,后天就是月神祭了,大祭司現(xiàn)在肯定比我還忙?!迸⒊嗄_從書堆中出來,走在地上,笑盈盈地說。
一任月領(lǐng)主一任大祭司,大祭司主持完下一任月領(lǐng)主的月神祭之后便會交職而退。而新任月領(lǐng)主也會重新選人任命大祭司之職。
阿木走過去把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肩上。
“月領(lǐng)主不能隨意觸地?!卑⒛疽槐菊?jīng)地說。
“我還不是月領(lǐng)主呢,后天才是我的繼任大典。”女孩在阿木的肩上不服氣地蹬腿。
女孩總也不習(xí)慣月領(lǐng)主不讓隨意觸地的規(guī)矩。一個孩子天性好動也是人之常情??墒撬呛箢I(lǐng)主,是要繼任月領(lǐng)主的人。阿木必須讓她適應(yīng)這些規(guī)矩。
在兀族人眼中,月領(lǐng)主就是月神在人間的分身,高高在上,不能隨意觸碰凡人的塵地。否則沾染了人間的污穢,會失去神力,無法歸天。
女孩從來不信這些。她只喜歡按自己的心思來。女孩一手摟住阿木的脖子,一手搓弄他的頭發(fā),嘟著嘴說:“你快放我下來?!?p> 阿木完全不為所動,仍女孩在他頭上折騰。從后天起,他肩上的女孩就會成為月領(lǐng)主,統(tǒng)率整個兀族。而他也會從后領(lǐng)主的侍從變成月領(lǐng)主的親衛(wèi)。
“月謠?!北徽垓v了許久的阿木突然叫出了女孩的名字。
她的手停住了,無聲地從阿木的頭上拿開。她沒有回答,臉上的生氣也好,不服也罷,都在一點點消去。阿木在用這兩個字,告訴她不要再胡鬧。因為她即將要成為月領(lǐng)主了。要肩負起統(tǒng)領(lǐng)整個兀族的使命,不該像個小孩子一樣肆意亂來。
“差不多要去祭壇了?!备袅撕镁?,阿木才說話。
“嗯?!痹轮{低聲應(yīng)道。
阿木穩(wěn)了一下肩上的人,走出門。
兀地的集市上,聚集著許多小攤小販,人聲嘈雜。黑斗篷之人在一個小花販主前拉住了馬繩,翻身下馬。小花販跟前放著幾簍子三色堇。
“老板,這花只有三色的嗎?有沒有五色的?”他問。
老板看見他一身黑的打扮也沒有驚訝,在兀地,幾乎人人都是黑色寬布衣。他搖了搖簍子,一臉不快地說:“沒有。你中原來的吧?”
“聽說兀地五色堇乃世間奇花,千里迢迢特來此地尋花?!焙诙放竦娜苏f。
“這年頭哪里有五色堇啊。都多少年沒見過了?!被ㄘ湶荒蜔┑負]揮手。
“哦?那老板是曾經(jīng)見過咯?”那黑斗篷下的臉嘴角一揚。
“見過,哎呀,我跟你說,九年前的石生崖上開了好多五色堇。前所未聞。那花真是絕頂美麗?!被ㄘ溡贿叧磷碓诨ǖ幕貞浝铮贿吇卮?。
“老板真是三生有幸能見著五色堇,請問老板還記得是哪月哪日?”他繼續(xù)問。
“記得記得,我這輩子估計都能記得。那是月歷五月二十三日。是我們后領(lǐng)主出生的那天。”花販回答。
“看來這后領(lǐng)主是天選之人?”
“可不是嘛,誒小兄弟,我看你運氣不錯,后天剛好是月神祭,你留多兩日還能看見新任月領(lǐng)主的尊容。喏,這個送給你?!贝蟾攀莿倓偦貞涍^五色堇之后,花販心情變得特別好,隨手挑出一只三色堇送給了他。
“多謝?!焙诙放裰私舆^三色堇,收入袖里。
“嗨,不用,三色堇能驅(qū)邪,兄弟你帶著。也算沒白來我們這里?!被ㄘ満芎浪卣f。
此時路過一群孩童,手中拿著三色堇,你追我趕,稚嫩的童聲唱著歡快地歌謠。曲調(diào)抑揚頓挫,歌詞朗朗上口。
“月與神言,凡塵滾滾,眾生難平;神與月言,世有善惡,天有陰晴;月與神言,天劫將下,蒼生受難;神與月言,自甘下凡,救靈渡生……”
黑斗篷之人聽到這首歌謠,問花販:“這是什么歌?”
“這個啊,是《月神之謠》,是月神祭的時候,月領(lǐng)主登上月神祭壇之后,所有人都要一起唱的。傳了幾百年了?!被ㄘ溌犞柚{,有點出神。
“這歌可有什么來歷?”他問。
“聽我爺爺說,這歌唱的是天庭要降罰于人世,月神自甘下凡替人受罰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這歌一輩又一輩傳著唱。我們這里的每個人都會唱?!被ㄘ溦f。
他微微點頭謝過花販,上馬而去。三色堇在他袖中漸漸枯萎化為灰燼。他一抖袖,細灰便從袖中散出,消散的無影無蹤。
月謠換了一身白衣坐在地下密室的祭壇上。月領(lǐng)主一系的五大護印,圍繞祭壇而立。數(shù)位老者站在一旁。
除了月領(lǐng)主一系的人,誰都不知道月央城中還有個地下密室。他們一系的人三百年來,世世代代守著一個同秘密。
一位白發(fā)老者拿著一個小黑瓷圓壇子,走到月謠面前。他是月領(lǐng)主一系最德高望重的大長老。月謠在他面前閉眼頷首,伸出右手。
長老將黑瓷壇放在祭壇上,一個護印遞給他一把小彎刀。他拿著彎刀,在月謠的右手手腕上劃出一個十字。鮮紅的血從月謠白皙的手腕上溢出,開始是一滴滴,隨后變成了一股血流,染紅了一片祭壇。
月謠咬著蒼白的唇,沒有出聲。長老將黑瓷壇上的封蓋取掉,放在月謠手邊。隨之后退三步,跪在地上。五大護印也一起跪下。
一只丑陋細長的蟲子從黑瓷壇中扭曲爬出。像是受到了某種指引,爬向祭壇上的血液,順著血腥味爬到月謠手腕的傷口上。蟲子生生從月謠的傷口鉆了進去。月謠痛地差點大叫出聲。但是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不讓自己喊出來。
一旦她出聲,蟲子就有可能會受到驚擾,無法成功鉆入。在這之前,她已經(jīng)被叮囑過成千上萬次,絕不能出聲。密室內(nèi)的人也全都緊閉雙唇,靜得沒有半點聲響。
蟲子每鉆進一分,她都要咬狠自己一分。直到口中漫起一股血腥味,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咬破了下唇。這是月領(lǐng)主一系成為月領(lǐng)主之人必須經(jīng)歷的痛苦。
那蟲名為神蠱。是月領(lǐng)主一系的先祖飼養(yǎng)的蠱蟲。在石生崖的一個密洞里,藏著他們煉蠱的蟲穴。每隔二十年放千蟲,二十年后取蠱并再放千蟲。
由于是千蟲之王,神蠱有著控制威懾其他任何蠱的能力。三百年前,月領(lǐng)主一系的先祖煉制出了神蠱,用月神的名義,給信徒下其他蠱毒。漸漸用神蠱控制了族人的意志,成為了兀族的領(lǐng)主。
神蠱的壽命不足四十年,從煉化到出蠱就要耗去二十年,進入人體后,最多也只能存活二十年。也就是說,在人體內(nèi)二十年一過,神蠱就會自然死去,其蠱惑的作用也會消失。所以月領(lǐng)主最多只能在位二十年。二十年一到,就必須換后領(lǐng)主繼位。
神蠱是至陰之毒,邪氣頗重,會折人性命。但幸運的是,月領(lǐng)主一系用的神蠱只是千蟲而煉,就算二十年過去,蠱毒失效,人也不至于馬上死去,還能再活二十來年。若是用的萬蟲煉制,則不到三年,人體之軀便會無法承受,迅速消亡。
族人身上的蠱毒世代延續(xù),只有月領(lǐng)主一系的人沒有其他族人身上的蠱毒。那些蠱毒并無什么其他害處或影響,只是會對神蠱之主的命令絕對服從。而且若是超過二十年不曾有神蠱控制,那些蠱毒也會自然消亡。只有神蠱效用持續(xù)在,它們才能活著。
月謠實在太小了,本來不該是她作為后領(lǐng)主的。而是已經(jīng)有一個比她要長七歲的人當(dāng)了。但是她出生那年,石生崖開滿五色堇,整族人都認定她才是天選之人。當(dāng)時的月領(lǐng)主讓長老們廢了原先的后領(lǐng)主,立她為后領(lǐng)主。
被廢的后領(lǐng)主已經(jīng)被護印暗殺了。只有一個后領(lǐng)主死了才能立下一個后領(lǐng)主,這是規(guī)矩。很久以后月謠聽阿木說了才知道。原來為了扶她上后領(lǐng)主之位,長老們竟然殺了原先的后領(lǐng)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