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輪到阮雪音站定,轉(zhuǎn)身直面她,“不是不要現(xiàn)在說嗎?”
“你果然知道。此事是能隨便讓人知道的?不是。所以是顧星朗愿意讓你知道。”競庭歌眉心微動,“很能耐嘛。到底是他收了你還是你收了他?”
云璽和一眾宮人跟在后頭,隔著有些距離,當(dāng)是聽不見她們對話。但阮雪音還是被她那聲堂而皇之的“顧星朗”惹得眉頭再蹙,根本顧不上反應(yīng)“誰收了誰”這句過分直接的表述。
“這里是祁宮。你真不想平安回蒼梧了是不是?”
競庭歌勾起唇角一笑,“祁君陛下寬仁,我一個使臣入鳴鸞殿覲見未行三拜九叩之禮,人家也不惱。當(dāng)面尚且如此,何況背后呼一聲名諱?”
“你倒明白得很。既然明白,看來是故意的。何必?”
“哪國國君不是國君?我在蒼梧面圣就不行這些虛禮,來了霽都,亦無謂為這些繁文縟節(jié)折腰。所以你也別多想,我不是針對你夫君?!彼蚵燥@蕭索卻仍不缺草木點襯的御花園,遠(yuǎn)遠(yuǎn)可見東北和西北方向各有一處殿宇,巍峨明肅,卓然如仙宮,“哪座是你的住處?”
阮雪音深諳她脾性,亦不糾纏,“都不是?!蓖R凰惭a充道:“西北那座是采露殿,住著珍夫人;東北方向是煮雨殿,瑾夫人?!?p> 此兩句說得淺淡無波一如她平生作派,競庭歌卻極熟練抓了弦外音,笑盈盈道:“祁君陛下昨日說,我想去哪里,要見何人,都可以?!?p> “嗯,他也對我說了。所以你打算何時去煮雨殿?我與瑾夫人往來甚少,要去,總得提前知會?!毕肓讼胗譄o所謂道:“不過今日應(yīng)該不需要。她恐怕自晨起就開始等了?!?p> 競庭歌挑眉,“聽你這意思,不僅知情,而且知詳情。那我還找她做什么?”四下無人,隨侍宮人們被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而她依然放低了聲量:“她姐姐呢?還在宮里么?”
“據(jù)我所知,不在了?!?p> “是死是活?”
“據(jù)我所知,活著走的。至于現(xiàn)下如何,不得而知。”
“你同那姑娘交過手嗎?很厲害?”蟄伏祁宮十二年,肯定不是草包。她興致勃勃。
阮雪音莫名其妙:“我同她交什么手?”
競庭歌再次似笑非笑:“她不是算計你夫君么?你不護(hù)?”
這是她今日講的不知第幾次“夫君”,終于從略微刺耳變成非常刺耳。阮雪音凝了腳步,再次轉(zhuǎn)身看她,“我來做什么的,別人不知道,你也不清楚?”
“我是清楚?!备偼ジ栊σ獠粶p,表情卻多了意味,“就不知道你自己還清不清楚?!?p> 阮雪音頓覺無語,“無緣無故無憑無據(jù),你這是被誰涮了腦子?”
在先后下山前的十年歲月里,她們鮮少與人接觸,一番辯才皆來自書本和老師言傳,練習(xí)對象是彼此。所以對于對方思考、談?wù)撌虑榈倪壿嫼头绞?,她們無比熟悉,聽上句就知道下句,聽一句就知道全文。
阮雪音自然明白對方在暗指什么,但她尚不慣撒謊,也難于承認(rèn)或否認(rèn),只好轉(zhuǎn)守為攻,以攻作守。
而這種回答已經(jīng)足夠叫競庭歌頭疼。
“你果然有問題了?!比钛┮舨皇悄@鈨煽芍耍f分確定,所以此刻這種不承認(rèn)不否認(rèn)的語勢措辭直接坐實了慕容峋的憂慮。
和她長達(dá)半年的揣度。
阮雪音沒想好要如何說清當(dāng)前狀況,也深知時間場合都不對,眼見對方面色有異,頗覺無奈,“不是你想的那樣?;厝ピ僬f?!?p> 回去,自然是回折雪殿。競庭歌一路無話,神思縹緲,半腔心念不知飄去了何處。直至踏入折雪殿,看到庭西兩棵花開正盛的喋血木芙蓉,她才微微動了神色。
“這是木芙蓉?”她挑眉,走近細(xì)看,“木芙蓉不是夏末秋初的花么?這花朵倒是——”
倒是特別。寫意的殷紅紋路,像濺落的血。
“嗯?!比钛┮綦S口答,并不停步,“進(jìn)去吧。”
競庭歌本沒有興趣參觀庭院或研究花植,聞言亦不逗留,“這祁宮里處處肅穆,你這方天地倒像是被忘在了春日里?!币槐谡f著,心下再沉,“是顧星朗為你布置的?”
就像慕容峋精心規(guī)劃的十里垂絲海棠和宛空湖小徑上綿延的夜燈。
聽她又不管不顧將那三個字講出來,阮雪音已經(jīng)失了出言阻止的耐性,略掃一眼四下里只云璽候在一丈開外,默默搖頭,勉強回:“想多了。這里早先是明夫人的住處,這四季不敗的滿園春色都是祁太祖為她布置的。與我沒有半分關(guān)系?!?p> 明夫人住的地方如今你在住,也不是什么好消息。競庭歌幽幽想著,心情并沒有因為這段答變得好起來。
阮雪音瞧她神色古怪,略有些明白,到底不覺得如何,因為就算她和顧星朗有什么——
很重要么?她總歸要回蓬溪山,總歸不會長久留在祁宮。
兩人各懷心事,或者說各懷揣測,緩步并行入了正殿。棠梨和碧桃進(jìn)進(jìn)出出布置茶點,再回庭間時就著殿內(nèi)兩位的容色議論得嘖嘖有聲。
云璽一直在外間安排調(diào)度,聽得她們剛騰出手便忙不迭嚼舌根,低聲斥道:“平日里再沒規(guī)矩,有客人到還是收斂些。里面那位雖是夫人的師妹,到底是蔚國使臣,咱們大祁的顏面,這會兒可都在折雪殿擱著?!?p> 碧桃乍舌噤聲。棠梨眨兩下眼,走近半步細(xì)聲說:“云璽姐姐,你覺不覺得這位競先生,看著面善?”
云璽一愣,想了想道:“哪里面善了?這么——”她停頓,將聲量壓至最低,“這么又仙又兇的美人,我從未見過。宮中幾位夫人都是青川一等一的容色,又有誰生得這般——”
她再頓,終覺不妥,卻聽棠梨接口道:“肅殺?!?p> 形容一位美人肅殺,到底不算禮貌,云璽拿眼瞪過去,心下贊同卻不應(yīng)和。
“這肅殺不肅殺的,我總覺得是神態(tài)性情所致。單看五官,只論五官,分明眼熟啊?!碧睦娌凰佬?,骨碌碌轉(zhuǎn)著眼珠子,一把清脆嗓音壓出了氣聲,
“像誰呢?”
云璽被她這副高深陣勢染得也上了心,怔在原地轉(zhuǎn)了半晌腦子,全無靈感,更無結(jié)論,擺擺手道:“你這是美人見多了,品來品去花了眼,看誰都相似?!?p> 君上不也因為從小到大觀美人無數(shù),以至于年方二十已經(jīng)對容貌好壞失了興致?
不耽于聲色,不沉淪美貌,偏偏在夫人這里栽得不明不白。一念及此,她莫名歡喜,眼角眉梢也溢出笑來。
棠梨和碧桃都不是第一次見她如此神情,對視一眼,了然嫣然:“云璽姐姐又犯癡了。此刻坐在里面的是競姑娘,可不是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