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弘六年十一月十七,蔚國使團抵達霽都。蔚君慕容峋早早于六日前修書祁君顧星朗,問候了蔚相之女、當今瑾夫人入宮大半年是否一切妥當,又言及今年雙方來往太少,眼看年關(guān)將近,特派使團前往拜會。
祁君顧星朗自是欣然應諾。十一月十七正午,使團尚未過霽都界,便有大祁兵士提前候于幾十里外相迎。領(lǐng)隊是剛升任射聲校尉的柴一諾,驃騎將軍府長公子,祁國當朝最年輕的四品武將。
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車隊迫近霽都,競庭歌看著窗外不斷變多的梧桐,莫名想起這兩句話。與阮雪音的“雜食”不同,她幾乎不讀詩詞,不閱傳奇掌故,只看兵書——
順帶學習與那些戰(zhàn)役謀略相關(guān)的史料。
所以這句詩并不是她讀來的。阮雪音喜歡,從前偶爾念過兩次,竟便這樣記住了。
她有些自嘲,繼而對那丫頭也生出了幾分嘲意:
十來歲便將梧桐掛在嘴邊,數(shù)年之后,果然掉進了梧桐陣。這世間事,當真是不經(jīng)說、說不得的。
想到即將要入祁宮,她莫名愉快,甚至有些亢奮。她實在很有興趣一窺顧星朗實力,也很想瞧瞧阮雪音作為四夫人之一如何過宮室生活。而河洛圖那邊,進展究竟如何?封亭關(guān)之事,又怎么說?
慕容峋的話音在所有這些紛繁念頭掠過之后自腦中響起,或許她也確實該弄弄清楚,那丫頭與顧星朗今時今日情形。
霽都遍植梧桐,城中色調(diào)與皇宮相仿,放眼望去一片青黛,這些都是競庭歌早就知道的。
真正進入這座大陸上最繁華的都城,她才有些愕然:相比蒼梧的滿城紅墻,霽都的青磚黛瓦在建筑顏彩上已顯素淡,偏城中還只栽梧桐,少見花木。
——據(jù)聞白國都城韻水的建筑也素淡,但那里四季如春,終年鮮花滿城,一定比霽都看著熱鬧。
即使與鎖寧城相比,四國都城中她最不喜歡的那座,這里也顯得齊整肅穆過了頭——
明明街上人山人海,店肆林立,卻因為規(guī)劃得太有條理,顯得全無煙火氣,連那些昭示國力的華美建筑也有種遠離塵囂的索居之感。
她挑眉,不知霽都百姓有沒有這種感覺,還是已經(jīng)非常習慣?
車隊到了正安門,除卻運載禮品的車駕,所有人需下車下馬步行入宮。競庭歌下了車,在極為克制但接踵而至的數(shù)十道目光中施施而行,至正安門跟前時,柴一諾立在當口。
“我會護送先生至第二道宮門前,那里有宮人相候引路,帶你前往鳴鑾殿覲見。”
對方雖有蔚國第一謀士之頭銜,卻無確切官職,更無品級,因此柴一諾無須用謙稱,亦無須用尊稱,“你我”往來,完全妥當。
競庭歌頷首,打量一瞬眼前人,暗忖祁人與蔚人果真兩般風貌,便是武將也顯得斯文許多。
“小柴大人年紀輕輕,已經(jīng)官至四品,還是掌管弓弩兵的射聲校尉,當真來日可期。”
柴一諾今年二十五,比競庭歌要大上好幾歲,而后者之所以在稱謂上加一個“小”字,因為前者之父仍然在朝為官,便是驃騎將軍本人,是為“柴大人”。
“競先生過譽。先生對我朝之事當真了然,說起來我此次升遷,不過七日前才下的旨意。”
入得正安門,隔著約一人半距離,兩人緩步并行。四名禁軍兵士跟在一丈開外,神情端肅。
“我是謀士,不僅要看一國朝局,自然也看青川時局。大祁乃青川第一國,更當格外關(guān)注?!?p> 柴一諾微挑眉:“先生慧名滿天下,不想竟是心直口快之人。”
從正安門至第二道宮門約三里路。寬闊青石路面光潔如鏡,道路兩旁不植花草,不置盆景,只三五棵高大梧桐遙遙相望,點綴皇宮最外圈疏朗的秋意。
“我一向直接。大人莫怪。若我記得不錯,小紀大人與校尉大人你同歲,年初升至通政司通政使,居三品。說起來,柴家與紀家都是隨太祖打天下的大祁名門,怎的紀相如今就位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令尊還是二品的驃騎將軍?連帶著大人您,也與小紀大人有了高下之別。”她搖頭,似是不平,
“想來柴家剛直,不若紀府上下會籠絡君心?!?p> 紀齊尚未入仕,沒有官銜。紀平以門蔭入仕,未參科考,雖也才二十五,卻已在朝為官九年。競庭歌口中的小紀大人,自然指紀平。
此番話畢,四下安靜,忽聞兩聲柔婉嘹亮的輕鳴在空中響起,似是云雀。柴一諾并不著急答話,半晌方道:
“競先生果真名不虛傳。只是你初入霽都,尚未面圣,便如此直言不諱在先,是否著急了些?
競庭歌莞爾,遠遠望向正前方高大宮門上“儲延門”三個字,語聲輕盈:
“庭歌此來霽都,本就有意拜訪大祁能人志士,切磋學習。今日適逢小柴大人親來引路,機會難得,怎好錯過?”
柴一諾亦朗然而笑:“素聞先生足智多謀,今日聽先生言談,卻似乎對一些淺顯道理認知不足。青川尚武,各國朝堂上武將比文臣更多,這是事實。但相國乃百官之長,輔佐君主管理國事,素來由文臣出任,是幾百年不曾改的規(guī)矩。紀桓大人在位兩朝,于內(nèi)政于外交皆功勛赫赫,乃名動當世的賢相。至于家父,”
他亦看向不遠處的儲延門,烏金門樓頂上是澄藍高遠的深秋明空,
“驃騎將軍府自太祖時便承蒙圣恩,無論軍功,代代世襲。太宗時因著璧河之戰(zhàn),我祖父獲封一品大將軍,亦是位極人臣。至定宗時期,并未發(fā)生過重大戰(zhàn)役,”他停頓,將封亭關(guān)三個字咽回去,
“所謂無功不受祿,家父未立軍功而世襲驃騎將軍之位,已是君恩浩蕩。而本朝至今未任命過大將軍,武將之中,也無人能再越過驃騎將軍府?!?p> 他步履如初,泰然自若,“先生所謂厚薄高下,恕我直言,并不恰當?!?p> “小柴大人好強的辯才,我以為相較之下,武將總要嘴拙些。說起來青川各國掌軍事的最高官員設(shè)置,一直是太尉;只是近兩朝各國先后將軍權(quán)完全收歸皇權(quán),過去的兵權(quán)三分制已經(jīng)形同虛設(shè),到這一朝,四國太尉之職皆已懸空。既無戰(zhàn)事,各武將在軍隊中的威望亦淡,與兵士最為親厚的,反而是日常統(tǒng)領(lǐng)操練之人?!彼俅屋笭枺⒉晦D(zhuǎn)頭,
“這個人,在蔚國是霍衍;在大祁,是沈疾。我時常同蔚君陛下玩笑說,霍衍雖無大將軍之名,卻有大將軍之實。沈疾大人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