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梅周城到霽都,夜伏晝出,馬車行進,又花了整整四日。到顧淳風回宮已經(jīng)是十一月初八夜里。她本打算直接回靈華殿繼續(xù)禁足,想一想還是抬腳奔了挽瀾殿,顧星朗卻不在。
戌時過半,合宮寂靜,而偌大皇宮中最僻靜的一處,三百年來,一直是位于第二圈正北方向的寂照閣。
從宇文氏到顧氏。所謂禁地。
說是禁地,但年年月月任何時候經(jīng)過附近的宮人,偶有大著膽子踮腳觀望的,從未見過兵士駐守。那座殿閣就同它的名字一樣,被水滴石難穿的寂靜天長日久地籠罩,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明明不許人進,卻沒有人攔。
仿佛這項規(guī)矩絕無可能被打破。
這當然很荒謬。
世間規(guī)矩,但凡立下,便有人守有人違。哪怕為此送命,這年頭不怕死的人也有的是。只能遵守而無法違逆的原因往往只有一種——
違逆不了。
說得更直白些:能力不及,做不到。
阮雪音此刻站在通體曜黑的空曠大殿中,就非常困惑。她確定顧星朗什么都沒做,只是走到閣前,那看似整體的青石大門便赫然分開,緩緩向兩側(cè)平移,在他們進來之后,又全無聲響閉合——
全無聲響。莫說石門移動,就是閉合的瞬間也未生出絲毫動靜。她回頭看了一眼,沒有縫隙,那兩塊厚得離奇的青石又完美融合如同整體。
最離奇的是,她一直以為寂照閣如它外觀那般,完全由青石鑄造,進來才發(fā)現(xiàn),其內(nèi)壁從殿頂?shù)綁w,都是黑曜石。
無縫銜接的黑曜石,表面光潔凝華幾能映出人影;肉眼看去,只是無窮無盡通透的黑。但她太熟悉這種材質(zhì),所以即使沒有強光照射,那些瀅黑深處隱隱透出的或藍或紅的顏色暗影還是悉數(shù)落入她眼里。
殿中只四角有燭臺,原本不會這么亮。多出來的光線,來自這些黑曜石。
“這怎么可能?!?p> 她喃喃出聲,仰頭望那些黑暗深處的瀅彩一臉不可思議。
“宇文家本就擅筑造,宇文玨又嗜各種石頭成性,你不是仔細看過那本冊子?”
“但青川火山極少,黑曜石的數(shù)量是很有限的。這么多,而且——”她目光炯炯向顧星朗,不信他不知道,“這些都是鬼仙紅藍眼?!?p> 顧星朗挑眉:“知道的還真不少。若非父君告知,我并不知道它們叫作鬼仙紅藍眼?!鳖D一瞬又道,“這么暗的地方,你倒能一眼看出來。怎么不說是墨玉?”
阮雪音當即拿出隨身的墨玉鏡在他眼前一晃:“墨玉也分好幾種,我這個是墨底,還有白玉底、碧玉底。但無論哪種底,都不會出現(xiàn)這種或藍或紅的顏彩陰影,如果只是普通的黑曜石,我也分辨不出。偏偏是鬼仙紅藍眼?!彼紤]片刻,決定多說一句,“曜星幛和山河盤,都是鬼仙紅藍眼所鑄。”
怪不得。
那時在月華臺上初見曜星幛,他便覺眼熟,一直想這種暗夜里藍藍紅紅還自會發(fā)光的黑石像是在哪里見過。
“看來惢姬大人要你來看河洛圖,確有根據(jù)?!?p> “老師只是依據(jù)有關(guān)河洛圖的傳言推斷,并不知寂照閣內(nèi)的情況,原來,還有黑曜石這層聯(lián)系。”她有些迫不及待,“我們進去吧?!?p> 顧星朗卻不動,“進哪兒去?”
阮雪音呆愣:“第四道門門口啊。前三道不是已經(jīng)解開了嗎?”
“你倒真會獅子大開口。我們家解了三朝的謎,你一來就要坐享其成,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阮雪音莫名其妙:“不然你待如何?讓我重頭解一遍?那得到什么時候?”
顧星朗也沒想好,不過是臨到關(guān)頭總覺得要后悔,垂死掙扎,沒話找話。正不知如何作答,卻聽對方分辯道:
“我如今也算你們家的人,不算占便宜?!?p> 此話一出,素來沉定的少年幾乎要嗆咳出聲。當然不能咳,勉強穩(wěn)住了,情形卻略顯狼狽。
阮雪音見他一張臉因忍咳憋得發(fā)紅,也有些反應(yīng)過來。但她目標明確,為這件事做了太久準備,此刻為達目的動用些說話技巧簡直理所應(yīng)當。遂壓住心中尷尬,清嗓繼續(xù)游說:
“既是一家人,我也是來幫忙的,哪有為難自己人的道理?咱們就站在前人肩上,一鼓作氣,今夜便將第四道門打開。”
此番話畢,她自覺怪異,暗忖這種游說法怎么有些淳風撒賴的味道?
根本就是。顧星朗非常確定。但他沒空搭理這一項,驟然抬步至她跟前,距離近到能感知對方鼻息:
“這可是你說的?!?p> 那眸中星光阮雪音如何不識得,下意識后退兩步囁嚅道:“什么我說的。”
你是顧家的人,那便不能說走就走,想回蓬溪山就回蓬溪山。那便要履行你作為顧家人的義務(wù)。一切義務(wù)。
也包括立場。
一通心思流轉(zhuǎn),卻是半個字道不出,終是轉(zhuǎn)了話頭問:“你可想好了?每道門只給一次機會,今夜這道解不出,以后都不用來了?!?p> 阮雪音挑眉:“哪有這種道理?若是一次便能解開的謎題,你們會花費百年才開三道?而且說好了,是你我一起解,怎么變成我一個人了?”腦中驀然閃過數(shù)月前在御書房露臺上,他答“第四道”前那瞬間的猶豫,當時竟全沒注意,“還是說,這第四道門,你已經(jīng)開了?”
顧星朗轉(zhuǎn)身向正前方石壁走去,并不答話,只閑閑道:“走吧,看看你到底將宇文琤那本讀透了多少?!币槐谟纸淮骸叭グ涯闵砗竽莾山堑臓T火吹熄?!?p> 阮雪音這才意識到對方是要去熄滅前面那兩角燈燭。她不明所以,依言行動,發(fā)現(xiàn)那燭臺也是黑曜石所制。四角燭光先后泯滅,殿內(nèi)更加幽暗,但維持住些微亮度的卻不僅是黑曜石表層淡淡的紅藍光。
她看得非常清楚,就在最后一道燭火熄滅的同時,石壁之上開始浮出一些青金色線條,越來越多,漸漸自成形態(tài),約莫也就用了幾息時間——
殿內(nèi)巨大的四壁表面赫然出現(xiàn)數(shù)量難辨的青金色駿馬,或奔騰或靜穆,形貌各異,栩栩如生,竟似一幅全然立體的千駿圖。
或者,萬駿?
但與其說是圖,不如說是浮雕。肉眼看去,那些線條全無凹陷,也無凸起,而阮雪音確定它們是被刻上去的——
同曜星幛、山河盤左下角青金色的時間錄刻一模一樣。肉眼不可見但觸手能感知的輕微凸起。就是這樣的顏色,這樣的光影,這樣出現(xiàn)在鬼仙紅藍眼黑曜石上的狀態(tài)。
梁語澄
謝謝謝味味爸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