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你是在套話。準備打聽出來之后傳回你母國？”
阮雪音瞪眼。
“十三皇子對你說了禁軍的秘密吧。這個所謂鐵桶陣，也是我登基后重設的，管理內庭的一種方式?！彼汆ㄒ豢诓?，看著半盞棕紅透亮的茶湯在燈火下曳起微光，
“以此次秋獵為例，從祁宮過來的一共多少人，各司各部分別多少人，是有明確計數(shù)的，多或少一人都會立即暴露。而各層級人員有固定的對上和對下匯報交接方式，要打通一人、一層，便得打通上下數(shù)層。行宮同理。此其一。其二，夕嶺境內所有可藏身的死角，禁軍全都清楚，這也是那十位被迷暈的兵士能在十二個時辰內被找到的原因?！彼粗?，坦然道：
“只能說這么多。個中細節(jié)道理，你自己去想吧。能全部猜中，算你的本事?！?p> “已經(jīng)很多了?！彼行┓猓尖馄探K沒忍住道：“你倒膽大。居然告訴我這么多?！?p> “還是你比較膽大。一個隨時準備跑回蓬溪山的人，這個時辰還敢放我進來?！?p> 阮雪音如今已大為長進，怎會聽不懂？面上一紅，繼續(xù)發(fā)問：
“所以，是那六個人招了？”
“死了?！?p> “死了？”
“死士?！?p> “那你怎么確定的？”
“我知道的線索，你幾乎都知道。真沒想通？時間線拉長一點，從七月開始?！?p> 在冷宮回廊里時，阮雪音就大致想到了，但沒有拉過時間線。
四姝斬那次，顧星朗最后見過的人是淳風，自然也包括阿姌；上官妧得知君上忽染病，急得直接沖到了挽瀾殿門口，是那一次，暴露了她知道四姝斬的事實。
假制御令，阿姌是主導，甚至宮外那些常年幫忙辦事的人，也是她找的。只是阮雪音沒參與那次審問，不知道她作為一個婢女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審慎、周詳和鋪設能力。而顧星朗知道。
東窗事發(fā)，淳風并沒有找上官妧幫忙，后者卻主動上門去求。而以上官妧往日行事做派，她幾乎從來不去觸顧星朗的霉頭。
是這一次，露了這兩個人或許有關聯(lián)的端倪。但當時沒人注意到。
然后是夕嶺茅舍。大祁朝堂安寧多年，幾乎不存在黨爭，紀桓亦會做人，所以前朝對紀晚苓下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么看后宮。排除太醫(yī)局，在既知事實里，宮中極通藥理的只有阮雪音和上官妧，前者意外在鹿嶺之上發(fā)現(xiàn)端倪，花費大力氣救紀晚苓，可能性極低；那么上官妧嫌疑更大。
鳳凰泣是白國的藥，按理說段惜潤嫌疑最大。雖說不一定會被發(fā)現(xiàn)，畢竟冒險，過分明顯的證據(jù)就是問題。
再看出事前的秋獵五日，上官妧每日下午都伴君側，除開她喜歡黏顧星朗這個因素，也很像故意制造遠離事端的假象；加之出事那天上午，她翻轉行宮找淳風，幾乎刻意要將后者留在身邊——
淳風能知道什么呢？還是說，她可能會認出誰來？所以不能讓她亂跑。淳風，還是與阿姌有關。
且上官妧甫一入宮便與淳風交好，連顧星朗都以為，是因為她們性子相投。
將所有事情排列組合，依次關聯(lián)，最終浮出來的便是阿姌和上官妧。
阿姌是蔚國細作的事實，幾乎板上釘釘。顧星朗唯一沒猜到的是，她們倆是親姐妹。因為阿姌入祁國太早，上官家又有意遮掩，撈不出任何線索。
“邏輯成立?！比钛┮粝胍槐?，下意識點頭：“但斷案是需要證據(jù)的。一樣實據(jù)都沒有嗎？”
“如果你問物證，確實沒有。都是些雁過不留痕的藥，晚半個時辰都發(fā)現(xiàn)不了那種。也不知你們這些學醫(yī)的人怎會如此矛盾，一邊救人，一邊研究怎么害人?！?p> 阮雪音對他這番累及無辜的言論很無語，忽略了，繼續(xù)道：“人證呢？那六個人已死，人證也是沒有的?！?p> “沒有嗎？”
“有嗎？”
“你不是才見過嗎？”
阮雪音一愣。
上官姌。
她為雙方都設置了機會，那么顧星朗從夕嶺回來后會否找她，就是結果揭曉的時刻。
她在等他。
只要顧星朗來問罪，她就會全盤招認，因為在她的計劃里，本就有一半概率是要自毀棋局的。
所以顧星朗踏入冷宮那刻，她就成為了證據(jù)本身。
唯一而確切的實據(jù)。
“可惜了?！彼p嘆，“這么完美的一條伏線，若再堅持幾年，或許可成大事?！?p> 顧星朗眸中精光掠過：“聽起來，你頗遺憾?！?p> “只是就事論事?！彼焕硭@句嚴肅揶揄，慨然失笑：“相較之下，我自幼被送去蓬溪山，已是百倍幸運。知道為父親所不喜，也便沒了被利用骨肉情意的可能，還因此學了不少東西。阮佋其人，城府終歸是不夠深。至少論洞悉人心，遠不及祁蔚兩國智囊，更不及你。偏崟國朝堂十余年來沒出一位真正有本事的謀者?！?p> 顧星朗沒認真聽后面的話，見她竟為自己身世際遇感到欣慰，心情復雜：“不是所有父母都如此。哪怕在這亂世，也有許多父母不將女兒用作棋子，百般愛護，鄭重為她們籌謀一生?！?p> 阮雪音點頭：“你身邊的姑娘們都是。從瑜夫人到淳風殿下。你也很有福氣，父母看重，兄弟支持，姐妹維護，所以你說自己從不利用感情，我完全相信。”
顧星朗這才想起自己對阿姌說這些話時，她在回廊都聽著。
“本來是好事。”他情緒變得有些怪異，“可惜帝王之道，講求一切皆可放棄，萬般俱能犧牲。重情誼，往往是負累。”
“我不覺得?！?p> 她接得果斷，以至于顧星朗好半晌沒反應過來。
“不覺得什么？”
“你在冷宮時說得很對，利用情意真心，不是君子所為。在我看來，不夠好的人才會用這種旁門左道。這世上有千般對策萬般謀算，不是非得利用情意。真正的強者，可以永不惡意利用情分而所向披靡。一切皆可犧牲，不過是弱者的托詞。有所為有所不為，才是強者之道?！彼粗瑖烂C而認真，
“身處廟堂，不可能不動用陰謀陽謀，所以情意才更無價，真心才更貴重。能守住這些而坐擁天下者，真帝王也?！?p> 對于今日此刻的顧星朗而言，這是太重要的一番話。
更久之后他才知道，這番話奠定了他往后余生的很多場選擇。至少，堅定了那些選擇。
就像阮雪音這個人在他二十歲這年突然出現(xiàn)，輕輕抬手，一燈點亮千年暗。
萬古長夜，從此璀璨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