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冷宮大門,顧星朗沒有停頓,朝著御花園方向徑直而去。已經(jīng)走出好幾里,驀然發(fā)現(xiàn)跟在旁邊的人是阮雪音。
他先是一愣,回頭去看,沈疾、滌硯、云璽齊刷刷跟在幾丈開外。
于是停了腳步,看著對方道:“你跟著我做什么?”
言下之意,戲已經(jīng)看完,便各回各家。
“你方才為何叫她想死便死?還有好些疑點沒解開,真死了你找誰問?”
“就這個?”
阮雪音被他這一問的語氣弄得心虛,訕訕答:“就這個。”
顧星朗很無語,考慮一瞬道:“她沒你以為的那么想死。她被所謂骨肉親情傷透了心,但到目前為止,那些話都是上官妧說的,她沒有從她父母那里親耳聽到。所以到最后這一局她都猶豫不決,將結(jié)果交由天定。她不甘心。她還存了一絲希望。她多半,還想留著命回蒼梧,當(dāng)面質(zhì)問她父母。問完了,徹底灰心,再死不遲?!?p> 阮雪音聽得怔愣,半晌道:“你若猜得不對呢?人要自戕,有時只是一念之間,我剛瞧她那心如死灰的樣子,萬一——”
“我很少猜得不對。應(yīng)該說到目前為止,只要我猜,還沒有猜錯過。就算錯了,她真的想死,這句話也算拉了她一把。”眼見阮雪音那張向來明慧的臉上露出呆意,他有些想笑,走近兩步低聲道:
“一個想死的人,最不怕別人勸她活著。但你若放任她死,甚至鼓勵她死,她的自我意識反而會有所恢復(fù),進而開始懷疑,自己該不該死,能不能死,是不是真的想死?!蹦菑堁┌拙碌男∧槾丝虒嵲谟行┛蓯?,他沒忍住抬手輕輕捏一捏她下巴,“你下山太晚,見人太少,要學(xué)的還有很多。小女孩?!?p> 語畢,他不理她慌亂,轉(zhuǎn)身就走。沈疾和滌硯杵在原地,正猶豫是不是要快步跟上,卻見阮雪音伸手拉住顧星朗衣袖,不知又說了句什么。
他們離得遠(yuǎn),自然看不清她面上紅暈。饒是如此,她講話依然條理分明,只口齒不如平時清楚:“還,還有,”
“還有?”
“你什么時候開始懷疑她的?所有事情,都已經(jīng)查清楚了?那六個人呢?”
顧星朗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頭看一眼天色,沉沉道:“你夜里過來吧。此刻我還要去處理些事情?!?p> “你要去煮雨殿?”
他微微蹙眉:“夜里再說。你今日擅自現(xiàn)身,我還沒問你的罪。”一壁再次抬手捏上她右臉頰,“都快捏不起來了。趕緊回去吃飯。崔醫(yī)女不是配了一堆藥膳給你補嗎?”
阮雪音終于有些羞惱,撇開臉想斥他說話就說話干嘛動手,還動了兩次!對方卻根本不給機會,負(fù)了手已經(jīng)走出去好幾步。
沈疾和滌硯確定此刻該跟,趕緊追上去。云璽也快步至阮雪音身邊,扶了她手臂打算回去,卻見她面上白了又紅,不由好笑,又不敢笑出來,咬緊牙關(guān)生生憋住了。
阮雪音見她那副滑稽樣子,更加惱,云璽忙忙賠笑道:
“夫人該惱!這么些人看著呢,君上也該注意些。但夫人臉皮也太薄了,不過只是,”她不好意思說,只用手勢暗示捏臉,“而已。都已經(jīng)——對吧。這有什么的?!?p> 阮雪音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么,“都已經(jīng)”怎樣?又想起那句“小女孩”,她只比他小幾個月吧。而且阿姌的真實身份,是她識破的吧。到底誰學(xué)藝不精?
一時間下巴和被他捏過的那處臉頰火燒似的燙,快到折雪殿大門前才有些降溫。
酉時將過,煮雨殿。
“君上要來用晚膳,怎么也不提前著人招呼?妧兒也好悉心準(zhǔn)備。”
還是那把甜糯嗓音,今日聽來,格外膩耳。
顧星朗夾一筷子冷拌秋葵,細(xì)細(xì)嚼了,和聲道:“這樣就很好。提前告訴你,這滿桌菜肴的味道就不對了。”
上官妧沒聽懂這句話,直覺得不是什么好話,一時有些忐忑,默默舀一勺蝦仁蛋羹放進嘴里。
“來之前,我去冷宮見過你姐姐?!?p> 那口蛋羹還沒來得及吞下去。
明明入口即化的一小匙卡在喉間,進退兩難,逼得當(dāng)事人幾乎要嗆咳出聲。
但她是相國之女。她所接受的教養(yǎng),不允許她此刻嗆咳出聲,或者將那口羹吐出來。面上已是憋得通紅,她用盡全身氣力,終于將喉中異物咽了下去。
“君,君上方才說什么?臣妾愚鈍,沒聽清楚。”
她呼吸不太順暢,短短兩句話被節(jié)奏不勻的氣息生生切割得語無倫次。
“早知她是你姐姐,那日你來挽瀾殿求情,朕便網(wǎng)開一面了。可惜你沒說?!?p> 上官妧腦中一片空白。她不是沒設(shè)想過此番場景,她甚至同細(xì)蕪排演過,他日東窗事發(fā),她要怎樣如泣如訴撇清自己。
但此刻她泣不出來。顧星朗太平靜,也太篤定,她沒有施行任何策略的底氣——
氣氛完全不對。他竟然不惱,也沒有絲毫失望的意思。
全然平靜。以及肯定。
“君上恕罪!”她驟然起身,跪伏至顧星朗跟前,拉著龍紋常服下擺哀戚:“妧兒隱瞞了阿姌是我親姐的事,隱瞞了四姝斬和那些植物的用途,也的確將祁宮內(nèi)所見所知告訴了她,由著她每月傳信回蒼梧。除此之外,再無別的了!”
顧星朗不喜歡被拽著衣服,蹙眉道:“起來說話?!?p> “妧兒不敢!君上寬恕妧兒這一回,妧兒才起來!”
“松手。好好說?!?p> 上官妧一呆,諾諾松手,這才意識到自己儀態(tài)盡失,趕緊正了跪姿,楚楚應(yīng)道:“是。君上想問什么,妧兒一定知無不言?!?p> “你剛說再無別的了,那夕嶺茅舍是怎么回事?”
上官妧渾身一顫,幾乎要跪不住。她以為顧星朗只是發(fā)現(xiàn)了阿姌的身份,并不清楚夕嶺始末——
依照阿姌事前分析,此局天衣無縫,就算有疑點,也不會有證據(jù),那六個人,是死士??!
“君上說什么,妧兒聽不懂?!彼曇粑㈩?,人卻盡力維持了鎮(zhèn)定。
顧星朗俯身前傾,看著她眸色沉沉:“那六個人,難道不是聽你指令去的茅舍?鳳凰泣,難道不是你教他們用的?謀害瑜夫人,難道不是你動的手?”
鳳凰泣被發(fā)現(xiàn)了!
是了,阮雪音憑空出現(xiàn),事情沒成,紀(jì)晚苓獲救時藥效未失,自然能被瞧出來。
但為國為家為她自己,阿姌不會束手就擒和盤托出。所以顧星朗此刻,很可能只是在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