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無論云璽或滌硯,都是一等一的宮人,還是久經考驗的御前老人。他們的本事,不僅包括察言觀色,也包括另一項宮廷絕技,叫做看破不說破。
阮雪音醒來的時候,云璽就啟用了這項絕技。她一如往常,只作無事發(fā)生,用毛巾為主子細細擦了臉,又服侍她浣手,方柔聲道:
“夫人先前睡著,突然低燒起來,發(fā)了一身虛汗,此刻可是黏膩得難受?也只能先忍忍,有傷口在背上,最近都不能沐浴,晚些奴婢幫您擦一擦。醫(yī)女大人說,這低燒是傷口未愈又兼憂思煩心所致,讓您一定放寬心,安靜休養(yǎng)。”
阮雪音不知自己睡夢中說了一堆根本未曾想過的胡話,因此聽她說什么憂思煩心,并不在意。但她是不慣被人近身伺候的,喂藥喂飯已經相當可以了,至于擦身——
遂輕搖頭道:
“沒有那么難受。不用擦。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未時快過半。粥剛送進來,還溫著,夫人此刻用些嗎?”
確實有些餓,也很口渴。于是點頭,讓云璽服侍著吃了喝了,方想起早晨他說午膳前會回來。
并不是盼著他回來。只是事情始末她還一遍都沒講過,時間長了,怕丟掉細節(jié),想要快些說出來。
“他人呢?”
云璽自然不可能說顧星朗聽了幾句夢話興高采烈跑出去查案了,只忍住笑正色道:
“據(jù)說那幾名兵士找到了。君上去了楚天閣問話,剛走不久。”
找到了?
而不是,抓到了?
未時。楚天閣。
總共十名禁軍兵士,身著玄青色戎裝,此刻整齊劃一橫排了一溜跪伏在地。即使這種情形下,他們的排列狀態(tài)仍是讓閣內宮人乍舌:
近乎極致的齊整,肉眼看去每個人之間的距離竟完全相等。
顧星朗坐在龍椅上轉杯子,廳內無聲,直到沈疾沉沉開口:
“既無人證,亦無物證,實在要用刑,也是無可厚非?!?p> 便聽得地上一眾兵士齊聲道:
“屬下等問心無愧,不懼刑罰。但憑君上發(fā)落!”
顧星朗停了杯子,看向那一排十個人頭,墨黑的地面明亮如鏡,映出十道巋然剪影。他微微瞇眼,片刻后緩聲道:
“押回刑部大牢。聽候發(fā)落。無旨,不得用刑?!?p> 沈疾低著頭,不動聲色松下半口氣,回身看著地上眾人道:
“還不謝恩?!?p> 一眾兵士似是沒從顧星朗的話里緩過神來,怔愣半晌,方聲如洪鐘感激涕零道:
“屬下等,謝主隆恩!”
聲勢浩蕩叩拜一番,一行十人被押解而出。沈疾至閣外囑咐完畢,回到廳內中央,跪下就是一個響頭:
“君上寬仁,乃大祁之幸,微臣再替將士們謝過!”
“起來?!鳖櫺抢侍质疽?,不緊不慢道:“他們都是你素日放心的人,你的眼光,朕有數(shù)。且張玄幾一個個親自看過,他們確實被藥物所控,昏睡時間超過了十二個時辰。身體癥狀,總造不得假?!?p> 但他其實不確定。四姝斬之后,他對青川當代醫(yī)學藥理的設限又抬高了一些。
“可瑜夫人和蘅兒都一口咬定,就是他們其中六人。這——”
事以至此,局面并不算復雜,如果他決定相信那十名禁軍無辜,便只有一種可能:
那六人是另外六個人。以某種方法改變了相貌。
易容。
他從來沒有真的見識過易容術,更不確定當世是否真存在高明到乍看分辨不出的易容之法。
至少太醫(yī)局,從張玄幾往下,無人能給出明確說法。
最大的問題是,從昨日傍晚到此時,已經過去十個時辰有余,以整個夕嶺為范圍的搜捕還在繼續(xù),到目前為止,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之人。
搜捕在事發(fā)后不久便開始了,他們不可能在那之前離開夕嶺,除非有飛天遁地之能。
當然,也可能是利用了時間差不斷避開禁軍搜捕,但這種可能性太小——
躲得開一撥,還有下一撥,下下?lián)?。如果他們一共只有六人,再無內應,那么禁軍數(shù)量占了壓倒性優(yōu)勢。他們沒可能一再避開。
更大的可能,反而是藏身在一處。那么需要他們對夕嶺極為熟悉,熟悉過禁軍。
六個人,不是小目標。除非他們兵分六路,各自行動。
白玉杯已經在手里轉了十轉,他放下,抬眼向滌硯:
“去中御府拿此來夕嶺的人員名單。還有原本就在夕嶺的人的名單。全部。一個一個核對。秘密進行?!?p> “中御府?”滌硯瞪眼,看一眼沈疾,“君上,不是禁軍嗎?而且,全部,那可是,上千號人?!?p> “你需要朕再重復一遍?”
“不不。是,微臣這就去辦?!?p> “全部的意思,你可聽懂了?”
滌硯剛要拔腿,聞言又是一凜:“是。微臣明白。”
“那十個人的命,”他轉而向沈疾,“護好了?!?p> 御駕回到秋水長天之時,阮雪音正靠著一堆軟墊在床榻上寫寫畫畫。因為傷口處不能碰,她只靠了腰,好在身體微微前傾,并不覺得費力。
顧星朗走到床邊,正看到那一紙的亂七八糟,忍不住蹙眉:
“這是做什么?”
“復盤。這么大一個茅舍,看不出?”
阮雪音還留在晨間語境里,并不抬頭,出言亦不算客氣;但顧星朗的氣早就消得沒了影兒,他挑一挑眉,探身去看那張紙:
“看不出。”
阮雪音停手抬頭:“你們畫功都好,我自嘆不如。但睡了兩覺我實在怕記憶出錯,只能畫一畫寫一寫,盡力留住印象?!?p> 你們。顧星朗略一思忖,想起來天長節(jié)上晚苓送的是一幅山河長卷,除此之外,沒人再展示過畫功。
他有些領悟這句“你們”其實泛著酸,似笑非笑道:
“不需要你畫功好,我好就夠了。你想畫什么?”
一壁說著,人已經坐到床沿,比先前幾次離床頭的位置都近,也就是離榻上的人,更近。空氣驟然稀薄,阮雪音下意識往后退——
當然退無可退,她本就靠在床頭,因為措手不及,立時牽動了傷口——
“嘶——”
聽她吃痛低呼,顧星朗眉頭再蹙,探身便去瞧她后背。
面對面坐著,要探身看后背,自然只能越過對方肩頭,且為了看傷處,需將寢衣從肩頭開始向后拉下。所以滌硯剛推開虛掩的門遠遠看到這幅畫面,便在下一刻將門重重關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