崟國,永康九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每個人都在過自己的日子。
日子是自己的,不同人的過法自然不盡相同。有些人安然,有些人焦慮,有些人捱過一日是一日,有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競原郡位于梓陽城邊上,是崟東五城大區(qū)內(nèi)相對窮僻的一個郡。梓陽距離鎖寧城不遠(yuǎn),馬車按常規(guī)速度行駛,一天一夜也便到了。崟東富庶,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因此所謂窮僻,也不過是相較于區(qū)域內(nèi)其他城郡而言。競原郡的風(fēng)貌,樸素是樸素了些,但路有凍死骨的事情,也只發(fā)生在反常寒冷的冬季。
迄今為止,只有過一次。那是在永康四年十一月,崟東全境初雪。只是初雪,竟然連下了九天九夜,雪勢之大,近百年不曾見,以至于家家戶戶閉門不出,無家可歸者缺了施舍,亦無可避寒之處,到第十日雪停,就連鎖寧城內(nèi)較偏僻處也出現(xiàn)了尸骨。
暴雪亦凍壞了崟東境內(nèi)大片的莊稼田地,是崟國近幾十年來發(fā)生的唯一一次天災(zāi),也是崟君阮佋登基后的第一次。
國君自是頭疼,費了好些功夫整頓安撫。但對于競原郡的劉姓夫婦而言,莊稼凍壞了未必是壞事,尤其是女主人宋氏,她老早不情愿種地刨土看天吃飯了。
便借了些銀兩,在靠近驛道的位置開了間客棧。自永康五年春到永康七年,不到三年時間里夫妻倆還清了借債,還額外雇了兩名小工。
永康八年夏天競庭歌來時,那總共十間房的客棧已經(jīng)有模有樣,經(jīng)營得十分有序。
那年她四歲。
是被誰、在怎樣的場景下帶到這里的,她完全沒有印象。自對人生有記憶起她就住在那間倉庫里,無論白天夜晚都黑乎乎的;白日里還能看見空氣中旋轉(zhuǎn)的灰塵,到夜晚就真的伸手不見五指。
倉庫里堆滿了各種雜物,總有奇怪的氣味,隨著堆放物品的變化而改變,但沒有一日是好聞的。也因此,白天雖然要干一堆對她來說頗吃力的粗活兒,好歹不用呆在倉庫里,也能看見東西,看見光。
這時候她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一個四歲小女孩對于活著有如此深刻的體驗和認(rèn)知,她一直覺得是稀有事件。她是這世上少數(shù)不幸的小女孩之一。那些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倉庫大門緊閉,但她還是睡不踏實。
一開始她害怕老鼠,總是豎著耳朵聽那些“吱吱”聲,判斷它們的方位、與自己的距離,準(zhǔn)備隨時跳起來。漸漸她習(xí)慣了那些響動,又兼白日勞作,實在困倦,也便不管不顧睡了??倸w什么也看不見,睜著眼睛害怕,閉眼亦是漆黑。
那么不如睡去。
后來她發(fā)現(xiàn)了那雙時時膠在自己身上的眼睛。從清晨到傍晚,無論她在庭間踩著小凳子晾衣被,還是在廚房里添柴火,又或入夜時分回倉庫的路上——
總有那么一雙眼睛,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以至于一天十二個時辰,她的后背永遠(yuǎn)是涼的。有時候她猛一回頭,什么都沒有,但冷汗已經(jīng)濡濕了手心。
她再次睡不踏實了。漆黑一片又吱吱作響的夜里,哪怕風(fēng)過吹動倉庫木門的輕微聲響,也會讓她驟然驚醒,抱著灰白破舊的被子盯著根本看不見的門的方向,正襟危坐,一坐就是一夜。
再后來她整夜整夜不敢睡覺,就那么坐著,直到門縫間出現(xiàn)青灰色,那是破曉前的顏色。
很難想象這是一個不到五歲孩子的記憶。都說幼年記憶淺,但記憶深淺有時并不由年歲決定。如果那些記憶足夠深刻,曾讓你體會到活在人間的痛苦與恐懼,它們便將永遠(yuǎn)留在你的血液里,摧毀你,或者成就你。
其實她記不得這么詳細(xì)。那間客棧,那個庭院的樣子,或許都經(jīng)過了記憶加工。但她記得一些片段,記得那間倉庫留給她的感覺,她甚至堅信,有一日她再聞到那些味道,會立時辨認(rèn)出來。
就像她會第一時間辨認(rèn)出那雙猥瑣閃爍的眼睛。
她也記得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黑得仿佛世界都是不存在的。所以去到蓬溪山之后,她沒辦法熄滅蠟燭睡覺;阮雪音用了整整三年時間,才適應(yīng)那支從深夜燃至破曉的蠟燭。
后者為此很氣惱了一陣子,幾次提出要去老師房里睡,因為她睡眠也不好,需要相對的黑暗和絕對的安靜。
自然被惢姬拒絕了。她無計可施,只好遷就這位其實比自己大一個月的師妹。
但競庭歌究竟比阮雪音大還是小,大小幾個月,沒人知道。她是孤兒,生辰未知;宋氏不知,老師就更不知。對于她年紀(jì)的判斷,完全是根據(jù)經(jīng)驗,根據(jù)她的身體發(fā)育特征。
“所以十月初三這個日子,只是名義上我的生辰。”
夜涼如水。好在他們都有斗篷,各自蓋在身上,也不覺得冷。
競庭歌望著起伏山巒上那些比星光要溫暖的燈火,聲音有些不真實:
“你為了一個根本不是我生辰的日子,大動干戈,鬧得大半個青川猜測議論,對國人也沒有合理交代,”她轉(zhuǎn)臉看向他,“不是明君所為?!?p> 慕容峋還陷在那些影影綽綽并不清晰的記憶片段里。只是一些不準(zhǔn)確的畫面,他還是聽得心腦發(fā)堵,右手拳頭漸漸握起。
“那間客棧,如今還在嗎?”
他沒有看她,也望著漫山遍野的燈火,語聲凜然。
競庭歌搖頭,“我不知道。此后十年,我們甚少下山,更不會刻意繞去競原郡。再后來我到了蒼梧,便離得更遠(yuǎn)。算起來,那對夫婦現(xiàn)在也該有五六十歲了,是否還在人世也未可知?!?p> “你在那里,生活了多久?”
他終于轉(zhuǎn)頭看她,目光里有許多憐惜。相識相處近五年,他只東拼西湊地知道她是孤兒,自幼怕黑,去蓬溪山前受過些苦,生辰是十月初三。像山燈火這一出,他還不是蔚君時便開始籌劃,有朝一日,他要在蔚國最宏偉最廣為人知的地方為她點亮燈火,綿延數(shù)千里的燈火。
在她的生辰日。
他登基是前年冬天,十月初三已過。所以第一次像山燈火亮是去年今日。她自然發(fā)了不小的脾氣,比今日反應(yīng)要大得多。
但這個故事,關(guān)于她幼年那些片段,他到今夜才第一次聽。許是因為時間對,氣氛對;但或者其實,什么也不因為。
每件事到了該發(fā)生的時候,就一定會發(fā)生。
![](https://ccstatic-1252317822.file.myqcloud.com/portraitimg/2018-11-05/5be015ff205fa.jpeg)
梁語澄
注:永康,崟君阮佋一朝年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