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宮中每座殿宇都有四季,唯獨披霜殿里沒有。
那些蘆葦從淡綠至荼白,又從荼白至蒼黃,直至冬季枯萎,看著都是一樣的寂靜蕭索。明明是生命力極旺盛、開花時極絢爛的植物,披霜殿里這些,卻仿佛被鎖在了某段固定時間里,永遠散發(fā)著往事氣息。
顧淳月看著盛夏時節(jié)那些荼白色的蘆花,轉(zhuǎn)臉向紀晚苓道:“我記得披霜殿二十年前便是這個樣子,你入宮一年半,布置竟紋絲未變?!?p> 紀晚苓笑笑,“我覺得這樣就很好。一年又一年,看多了各種陳設(shè)變化,回頭看還是從前的最好?!?p> 淳月也笑,“我們這些人啊,一個比一個念舊。年紀不大,都老成得什么似的?!?p> 晚苓夾一筷子冬菇煨蘆筍細細嚼了,“廟堂中長大的孩子不就是這樣。未歷事而心先老?!?p> 淳月斂了笑容,“你比從前,不快樂了許多?!?p> “月姐姐見我這樣也不是一日兩日了?!?p> “說起來你如今既可叫我姐姐,也可叫我嫂嫂。不過我還是喜歡你叫我月姐姐?!?p> 紀晚苓莞爾,“自幼便這么叫,改口反而不習(xí)慣。月姐姐,磊哥哥,一切還是昨日?!?p> 淳月默然片刻。“晚苓,已經(jīng)七年了?!?p> 紀晚苓臉上卻不見傷感,“所以月姐姐不必擔(dān)心,我也慣了。”
“你們?nèi)缃穸歼@么平靜,臉上不見悲喜,反而更叫我擔(dān)心?!?p> 紀晚苓想了一瞬也便明白這個“們”字里還有誰,“君上的性子,確實比以前冷淡了許多?!?p> “他十四歲登大寶,君臨天下,承受了許多超越他年紀所能承受的重壓。去年你入宮,我以為對他來說是件好事?!?p> “這件事我做錯了?!奔o晚苓認真看向顧淳月,“從決定入宮,到入宮后我做的所有事說的每句話,都是錯。月姐姐,我很抱歉。”
淳月溫柔道:“雖不清楚你是如何想通的,此刻聽你這么說,我很欣慰?!?p> 紀晚苓意外,看來顧星朗沒有對淳月說起阮雪音在查案的事。
便聽對方繼續(xù)道:“既然已經(jīng)入宮做了夫人,一生很長,總要和身邊人好好相處下去。當今君上是值得托付之人,尤其對你而言?!?p> 紀晚苓放下手中象牙箸,抬眼四顧披霜正殿內(nèi),語聲幽幽,“月姐姐,那時候在宮里逛,我從未進過披霜殿?!?p> 淳月點頭,“母后和薛氏瑜夫人不算交好,你那時候總在母后的承澤殿,自然沒來過。”
“所以誰成想呢?當初怎么也料不到我會是景弘一朝的瑜夫人,會住進這披霜殿。就像我怎么也沒料到,磊哥哥會回不來。”
“如果三哥還在,你如今應(yīng)該住在承澤殿?!?p> “月姐姐,我并不在意這個?!?p> “其實去年你要入宮,君上也是這個意思,他沒想封你為夫人。你本就該為皇后。我猜時至今日,承澤殿依然是為你留著的?!?p> “可我沒想過做別人的皇后。除了磊哥哥?!?p> “但你入宮了。你入宮了,卻依然這么想,是同時辜負君上和你自己?!?p> “月姐姐說得對。終歸我如今心結(jié)已了,對君上,我會盡力。”
淳月眉心一動,面色不改,依舊和聲細語:“盡力,是什么意思?”
“月姐姐,我需要時間。”
“我明白。晚苓,你和君上自幼便在一處,是這后宮中其他人比不了的情誼。淳風(fēng)總會出嫁,我唯一能托付的只有你。你要護著他?!?p> 紀晚苓點頭,“姐姐放心?!?p> “說起來,你和珮夫人有往來嗎?”
紀晚苓思忖片刻,“有過幾次?!?p> “你覺得如何?”
她想起顧星朗囑托,終沒說出此次治病的事來,“無事發(fā)生,晚苓只能憑直覺。她不太像是來為崟君做事??雌饋?,亦未存壞心。”
“我出嫁前不了解蓬溪山,亦不了解惢姬大人,這幾年偶爾聽父親和你哥哥論事,才有些認知。我總想著,這么厲害的人物,如果無所求,為何來祁宮?總不能真只是為嫁君上?!?p> 紀晚苓笑道:“為何不能?這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人們,有幾個不想嫁他?”
淳月亦笑,“你既知道,還不趕緊上他身邊站著去。如今后宮里這幾位,可個個不比你差?!?p> “月姐姐說得是,何止不比我差,根本比我好。此次天長節(jié)夜宴,或能邊奏樂邊起舞,或能邊起舞邊吟詩,還有奔星落雨這樣的奇景。我那幅畫了一個月的山河圖,立時便遜了色?!?p> 顧淳月也記起當日情形,頗感慨,“這瑾夫人和珍夫人確實下了功夫,至于珮夫人,奔星落雨雖是奇景,卻并不是她花力氣籌備。說到底不過因為會觀星,湊巧而已?!?p> 紀晚苓憶起她入宮前三個月的膚色與疤痕,不知何故,如今想來總覺得像故意為之,再加上她明確說過是來借東西。“她應(yīng)該并無爭寵之心。”
“不求其他,亦不求寵,才更值得留意。不過說起來,我與她們往來甚少,但,”顧淳月稍頓,“不論旁的,單論人本身,珮夫人才學(xué)出眾,出塵脫俗,倒像是君上會喜歡的?!?p> 完全只是基于對一個人經(jīng)年了解而生出的,直覺。
也完全是隨口一說。
紀晚苓卻神色微變,認真看著淳月道:“月姐姐也這么覺得?”
輪到顧淳月神色微變。
兩人對視片刻,淳月一笑:“不過是閑來胡說,哪有誰應(yīng)該會喜歡誰的道理?君上鐘情你多年,你便是他最喜歡的?!?p> 紀晚苓微笑,低頭飲一口湯,“月姐姐與我同君上一起長大,可謂是如今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你我都有這種感覺,便不能算胡說了?!?p> “你啊,總是想得太多。多思傷身?!?p> 紀晚苓笑笑,轉(zhuǎn)而道:“上次回府匆忙,光顧著與父親敘話,也沒多陪伴母親,只略說了幾句。母親最近為紀齊的婚事,似乎很是發(fā)愁?!?p> 淳月直搖頭,“驃騎將軍府的三小姐柴一瑤,你也是認識的,家世、容貌皆是上等,年紀也合適,整個霽都城怕找不出第二位世家小姐與他如此般配。你那三弟,偏偏不肯。”
“他剛滿十八,倒也不必太急。”
“雙方父母的意思,只是訂婚,過幾年再成親不遲。如今紀齊不同意,府里亦不敢聲張,怕被柴大人知道了去。最近父母親正同紀齊周旋?!?p> “他可說了為何?”
“一開始也是你說這個理,自己年紀尚輕,想要建功立業(yè)云云。當然很快被駁斥,自古男兒先成家再立業(yè)的不在少數(shù),相國府家大業(yè)大,更不存在這樣的問題。昨日被逼得急了,突然說自己已有心上人,待功成之時便要迎娶人家?!?p> “誰?”
淳月?lián)u頭:“他沒說。我想著,約莫是臨時編造的?!?p> 紀晚苓卻有些不確定,突然想起此前蘅兒提起過——
一面而已,總不會真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