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到天長節(jié)夜宴之前,只需蟄伏以待時機。但從六月二十至七月十五,大半個月時間內(nèi)還額外發(fā)生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顧星朗上了月華臺。
那是一個尋常夏日傍晚,與進入六月后任何一個傍晚一樣,天色尚明,只晚霞比平時熱烈些,作為背景勾勒出祁宮大大小小的亭臺樓閣,有種墨彩暈染的畫卷感。
戌時剛過,照例,顧星朗會在這時候到御花園散步,為的是清空大腦,以備夜里挑燈批折。
以往,他都僅僅只從挽瀾殿步行至御花園中心的清晏亭,也就是正好走完半圈,恰經(jīng)過東西兩側的煮雨采露二殿。無他,只因要逛完整個御花園,至少需要一個時辰,且是全程不歇腳的情況下。
他沒有這么多時間可用。何況春秋冬三季,往往戌時過半,天色便已黑盡,再要逛也是無可逛。
所以已經(jīng)有半年多時間,他沒有走到過北御花園,也就不曾經(jīng)過月華臺。
也因此他和折雪殿那位明明都是每天傍晚時分出門,卻從未遇到過,因為根本不在同一活動范圍。
但今日顧星朗抵清晏亭之后,繼續(xù)往北走了。原因也很簡單,已經(jīng)快入夜,煮雨殿和采露殿卻還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他知道她們在為天長節(jié)夜宴做準備,連日來也未曾怪罪。
可,一天中難得清靜的時段,他實在嫌吵。
好在已是六月下旬,盛夏季節(jié),幾乎要到戌時尾聲,天才會徹底黑下來。北邊只有一座折雪殿,那位也向來安靜,按照云璽此前回稟過她的作息規(guī)律,想來此刻人已經(jīng)在月華臺,不會驟然碰上。
那便過去走走,清靜清靜。
然而從清晏亭往北走,是無論如何都會經(jīng)到月華臺的。因為它就在采露殿與折雪殿之間那片梔子花圃旁,位置算是顯要。
這么一座高而奇窄的亭臺,略顯突兀地立在御花園西北側,頗有遺世獨立之感。高臺四面的紗簾都已放下,夏天傍晚的風不時吹進去,那三層的輕紗軟簾便微微揚起來,隱約能看見云璽的側臉。
“君上,咱們是——”
見顧星朗停下腳步望向月華臺,滌硯心中升起預感。
“上去看看?!?p> “是!”
這一聲應得極快,且如洪鐘,倒把顧星朗嚇一跳。他看他一眼,滌硯心知在這位面前最好莫耍心眼編理由,壓低聲量誠懇道:
“莫說君上好奇,便是微臣聽了三個月的報備,以及那天夜里的事,也想會一會這位珮夫人?!?p> 后宮的夫人豈是一個臣子能“會一會”的,這點滌硯當然清楚。但此時與其說他倆是君臣,不如說更像幼年時商量著去干壞事的伙伴,顧星朗很熟悉這種氣氛,無奈搖頭,轉(zhuǎn)而對沈疾道:
“你在此候著,滌硯陪朕上去?!?p> 水波般的紗簾持續(xù)被晚風帶起,梔子、茉莉、晚香玉和一些不知名的花朵香氣混雜在一處,又被暖風吹散,化作一種奇特的香味。
北御花園當真是安靜,甚至可說是寂靜。夜色開始降落,鳥鳴變得稀薄,只聽得風過梧桐葉的聲音,細細碎碎,仿佛情人低語。高五米的月華臺,其階梯也算不得長,但不知為什么,滌硯跟在顧星朗身后,隨前者步伐往上走,一步一步,竟莫名生出些儀式感。
而顧星朗并沒有滌硯說的那么好奇。
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他本不打算見她,既然是她有所求,那他便等著。直到她自己覺得時機成熟那天。他剛往這邊走時,甚至還想著這個時間不會遇上,甚好。
至于好奇心,不能說完全沒有。
只是若無契機便罷了,既然已經(jīng)到了月華臺下,看看也好。總好過天長節(jié)夜宴上,跟其他人一起欣賞大變活人。
這么想著,已經(jīng)走到最后三步臺階,卻聽不見任何說話聲。
空氣安靜得仿佛里面只云璽一人。
滌硯上前一步,將紗簾撥開。云璽聞得響動回頭,這一眼非同小可,立時便要出聲行禮。顧星朗卻在步入之瞬瞥到了榻上躺倚著的人,似是睡著了,遂擺手,示意她不必出聲。
云璽待要再說,但見顧星朗徑直向軟榻去,并不打算聽她解釋當前狀況。
晚風持續(xù)撥動紗簾,時有時無,將空氣也攪出煙霧感。月華臺上空間實在太小,顧星朗只走了三步,便來到那張軟榻和散亂放著一些書的小桌邊。
他首先看到了榻上躺倚著那人。
淺湖色輕紗裙衫,因是盛夏,那裙衫很薄,本就只薄薄一層的衣袖還被挽起來一截,露出白瓷般瑩潤的手臂。黃昏已過半,暑氣開始下降,但許是入睡時氣溫仍高,所以她赤著腳。那一雙玉足也如白瓷,從淺湖水色裙紗下露出半截,似碧荷下淺水中一小截潔白的藕。
小小一張臉,不尖也不圓,算是鵝蛋臉?五官輪廓都不大,但因為臉小,倒也顯得眼睛輪廓夠大。她雙目輕闔,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落在如雪肌膚上,一根一根格外分明。嘴是真的小,哪怕在巴掌大的臉上,還是櫻桃一點。
一頭青絲,只以少量挽了個最簡單的髻,余下大片如墨緞般就這么放下來,隨她睡著的姿勢散落軟榻和湖色裙紗之上。一支冰糯翡翠的簪固定住發(fā)髻,此外還有幾枚同材質(zhì)珠花點綴,便再無其他,連耳垂上都不見墜子。因微仰,雪白修長的脖頸通通露在外面,也沒有任何裝飾。
她呼吸均勻,倒并不沉,想來睡得淺。顧星朗盯著這幅場景片刻,轉(zhuǎn)視線向軟榻旁那張小桌。
是一些散亂放著的書,自進來他便看見了。其中兩三本是打開的,他隨手拿起一本翻頁,又將其他兩本合起來,看了看書名。
讀得還真雜啊。
遂將本就合著的那幾本書名也一一看過,微挑眉。
視線持續(xù)移動。
一張如屏風般的墨盤忽映入眼簾。
這么大件東西,此前掩在暮光和紗簾輕動之間,他竟沒注意。
顧星朗心中微震,待要細看,突然感受到一種波動,或者說一道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