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碌 抽銅歲月(下)
雖說抽銅線是比較簡單的事情,卻也存在一些頑固分子。就算削去一面的膠皮也還是抽不出一根光亮的銅線,銅線就像粘了膠水似的緊緊貼著余留一面的膠皮不放。一個孩子的勁兒不足以把銅線從膠皮里抽出來的話,就需要兩個孩子一起上:一人剝膠皮,一人抽銅線,各自往相反方向拽。如仍不得,孩子們會把銅線的一端綁在鐵柱上(銅線細、再拽易傷手),再用手纏著膠皮的一端使勁往外拽。眼見孩子拽得無奈,父親開口道:“唉,再用刀削一下啊,別懶得多動一刀。哪能都讓你那么一刀就完成!”
削電線所用的工具刀由塑膠刀殼和刀片構(gòu)成,刀片的長度可通過自由移動刀殼的黑色開關(guān)來控制。刀片薄而易斷,若是遇上手指般粗、膠皮厚又硬的電線,勢必要斷成兩截。不過這種工具刀的好處就在于,刀殼外的刀片斷掉一截,刀殼內(nèi)的刀片還可以移動出來繼續(xù)使用。孩子們自是毀了不少刀片,父親心疼道,“我才買的一盒刀片,速的一聲,就讓你們用了了。能有多少給你們用,你們看我有換過刀片嗎?!?p> 孩子們:嗯,心疼刀片。
工具刀對付不了的電線,就得動用大刀和鐵錘。這種廢電線雖然拇指般粗或者水管般粗,但是最多不過一兩米??删瓦@一兩米,也足夠折騰幾個孩子。哥哥乏了弟弟砸,弟弟累了妹妹砸,幺弟疲了妹妹砸,妹妹無力又哥哥砸,孩子們用鐵錘砸大刀的方式輪流著努力地劈開粗電線。期間,孩子還嘗試著變換各種角度和更換各種工具(如鑿子、鐵鉗),謂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孩子費了力氣仍不得果,父親看了連連搖頭,“呵,哪能這么來的啰……”
“噢,高手來啦。”幺弟笑道。
父親拿過鐵錘和鑿子,先是挪了挪墊電線的鐵磚,接著擺了擺電線,然后左手鑿子對準膠皮,右手錘子砸向鑿子……
“我們也是這樣來的啰?!泵妹么蛉さ?。
但見錘子一下下砸落鑿子,鑿子一點點嵌入膠皮……慢慢地,膠皮裂開了,再慢慢地,膠皮大大破開了……藏在膠皮里面的光亮銅條露了出來。
孩子正驚喜著銅條的份量,卻聽幺弟說道,“哦,阿爸的力氣大就是了……力大就是不一樣啊……”
父親抬頭講,“以為力氣大就行了?你哪有擺好姿勢啊?”錘子砸落鑿子的聲音繼續(xù)發(fā)出,父親比劃給孩子看,“喏,要慢慢地,順著勢來的……”
孩子似懂非懂地,“怎么順著勢???!”
妹妹沒頭腦地冒出一句,“和砍柴一樣?注意看紋理!”話一出口,妹妹都被自己嚇傻了,“貌似這電線沒有紋理啊……”
弟弟跟著道,“和砍柴一樣遵循自然規(guī)律,是吧?”
妹妹嘀咕:“還規(guī)律呢?我那是胡謅的,你怎么也跟著湊熱鬧!”
父親笑答:“就是那個理啊……哎,就是呀,你們這班讀書的就該知道啊!還弄得一個勁兒地嗨嗨啰……”
妹妹內(nèi)心大驚:“敢情電線真存在紋理可以讓人輕易砍開?”
“就是啰,就知道一個勁兒地嗨嗨啰……”接著父親話尾,幺弟煞有其事地說。
孩子們相視而笑。
父親把錘子遞給一直不說話而光傻笑的哥哥,并催促孩子:“好啰,好啰,正經(jīng)做事。那什么啊,手套又不拿來戴上……你別以為只要嗨嗨啰啊……”
“就是啰,你別以為只要嗨嗨啰啊……”幺弟有模有樣地復述。
自此父親有了一句口頭禪,“嗨嗨啰”。本意指用力、使勁的聲音,引申為蠻干、嬉鬧、做事不認真、不經(jīng)思考?!皠e以為嗨嗨啰”,則引申為某事情不像表面上看的那么簡單,某結(jié)果肯定存在不凡的原因和真相。
“大伙原本也沒怎么注意這個詞,還是幺弟老提的醒?!泵看胃赣H來那么一句“嗨嗨啰”,幺弟就要跟著來一句,“就是啰,你別以為嗨嗨啰”。甚至故意走到姐妹們面前,傾身笑唱,“嗨嗨啰啊,嗨嗨啰啊……”
若在飯桌上,幺弟除了一邊復唱“嗨嗨啰”,還要一邊偷吃父親的下酒花生。這時,花生米會跟著“嗨嗨啰”從幺弟的嘴里掉出來,讓一家人忍俊不禁。
父親聽了多半不予理會,偶爾只得嘀咕:“哦哦哦,你啊趕緊走人,別在這里晃來晃去地,我說一下子話,你就嗨嗨啰地在這礙來礙去??靹e在這處著?!?p> 妹妹也會適時跟上一句:“就是啰,走人走人,你別以為嗨嗨啰!”
老學父親“嗨嗨啰”的幺弟,其實才是最愛聽父親聊天的孩子。要不是“嗨嗨啰”,恐怕幺弟還不愛聽。所以,父親不會因為幺弟的“嗨嗨啰”就放棄“嗨嗨啰”,而幺弟也不會因為父親的“嗨嗨啰”就放棄“嗨嗨啰”。妹妹琢磨:阿爸的兩三聲“嗨嗨啰”怕是幺弟照葫畫瓢所致。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削電線固然不是最古老最省力的抽銅方法。那什么才是呢?答案是火。
“火即燒,膠皮即熔,銅線即出?!比欢?,這樣燒出來的銅并不純粹,燒焦并粘有不少熔膠。它的回收價格自然比不上用刀削出來的,不過也有人收購。
有些電線就像雞肋,皮又硬,芯又細,削不得又舍不得,只得用火燒。電線燃燒的時候,黑沉恐怖的濃煙、熏天難聞的臭味也會隨之產(chǎn)生。所以,這是瞞不住任何人的行動。
屋內(nèi)突然聞到一股刺鼻的燒焦味,“嗯,什么味?”跑窗戶一看,空中黑煙翻滾,此起彼伏地,孩子不由大叫,“阿媽,你看外面……”
“還有誰啊,還不是你阿爸在后面燒電線……搞得烏煙滾滾……鄰居們都要被嚇死哪……”母親無奈道。
“要想賣個好價錢,還是努力削吧。”孩子總結(jié),“要想不污染空氣、不影響鄰里鄰外,還是老實削吧?!?p> 有沒有什么捷徑可以不用削電線就能抽得膠皮里光亮的銅線呢?有沒有什么可能電線會自行脫皮呢?日積月累,電線“腐”在麻袋里幾十年,膠皮自動脫落的情況也是存在的。
孩子經(jīng)常一邊削電線一邊幻想:“你說,要是有一個什么池子之類的,把電線通通扔進去,再那么一撈,哇,就能夠滿是亮燦燦的銅,那該多好??!”
社會是發(fā)展的,技術(shù)是進步的,機器是必然的。世上原來還存在著那樣一種神奇的機器——電線剝皮機。聽父親說起這么一臺專門用于削電線的家伙,孩子大喜:“哎,真有那么一個東西???!”
電線剝皮機是父親問同行借的。在孩子認識它之前,這機子已經(jīng)誕生并存在了多少年不得而知。因為孩子所見的剝皮機已經(jīng)完全生銹。
剝皮機通過高溫壓割電線來實現(xiàn)膠皮和銅線的分離。通電啟動,電線一根接著一根地往機子的一頭放入,經(jīng)過壓割,膠皮和銅線一根接著一根地從機子的另一頭分離。
“多簡單啊!多輕松??!”孩子們贊嘆道。然而事實是……
一是機子十分笨拙,只認筆直的電線。孩子們得做一些準備工作,諸如拉直電線、拆解線結(jié)、撕掉膠布。二是機子容易失靈,壓割出來的電線沒有分離效果,模樣只比原來扁一些。三是機子不能二次壓割,經(jīng)過一次壓割的電線再讓機子重新壓割的話容易糾纏打結(jié)。按父親的話說,這樣容易弄壞機子。
最終,人還是不得輕松,該拉直的還得拉直,該拿工具刀的還得拿工具刀。盡管有了一臺機子,孩子們?nèi)园V心妄想著有一個池子……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抽銅活兒告一段落,就到了估測銅重的歡欣時刻。幺弟抱起聚到一起的捆捆銅線,高興地說,“哇!重重??!”
哥哥問:“有沒有十斤?”
二姐說:“差不多十斤?!?p> 妹妹道:“十斤了呀?!?p> 弟弟笑:“不止十斤?!?p> 母親估道,“七八斤是有的?!比缓蠼映右环Q,“嗯。緊緊啊,平平啊,八斤!”大伙會心一笑,各自辛苦不必再說。
為著抽銅為著學費,寒假里暑假里,沒有外出玩耍沒有看電視,孩子們就對著那一袋袋的廢電線煞費苦心?!跋奶鞜?,家里干活要開兩臺大風扇。若在三樓干活只能干一上午,因為下午的三樓就像一個火爐。”
在那抽銅的歲月里,孩子見識了各種各樣的電線。紅橙黃綠或青藍,粗細直卷或圓扁……里面的銅芯,有單線和多線之分,有紅銅和黃銅之分……除了銅芯線,還有鋁芯線……有些電線不止藏著銅芯、鋁芯,還包著細網(wǎng)、薄膜、泡沫……有些電線膠皮里頭還是電線膠皮,一層裹著一層地。后來讀書,孩子知道了那些電線都有屬于自己的專業(yè)名稱,閉路線、雙絞線、電磁線,等等。
不再收廢品,家里的廢電線便不見多;而不再削電線,家里的廢電線也不見少。剩存的那些廢電線,無人翻查,只在三樓堆著,就那么“腐”下去。它們在未來的命運會出現(xiàn)怎樣的轉(zhuǎn)折呢?
銅,還在電線里;電線,還在麻袋里;麻袋,還在樓房里;樓房的人們,在房內(nèi)還是在樓外?
沒有停駐的故事,沒有永遠的收廢站。沒有持續(xù)的艱辛,沒有永遠的削電線。沒有擱淺的歲月,沒有永遠的抽銅。收廢站不再,削電線不再,抽銅不再。抽銅的歲月,流逝的歲月。
遺一書
本卷完。休息幾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