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月攀升，畫舫內(nèi)已點滿燈燭，火光通明。林逸步入船屋，廳中窗扉半開，幾位華裳女子踮足投袖，翩躚起舞。
大堂兩側(cè)坐有十來名醉漢，抱著懷中河船女舉杯調(diào)笑，縱情聲色；而姑娘們更搔首弄姿，七磨八蹭地去迎合。
當(dāng)中則是位面容冷峻的獨眼壯漢，朱財貴站在近旁，斟滿酒杯遞過去，笑著討好道：“軍爺，請、請！”
林逸雖年僅十三，但平日里這些場面見得多了，早習(xí)以為常。環(huán)首打量一圈，乍見那中年男子，便知他是領(lǐng)頭人物。
方才聽小虎說此人威風(fēng)十足，連朱財貴都親自為他斟酒，尚有點不信，如今看來，確實沒夸?？?。
獨眼男輕輕咳嗽，朱財貴立馬知意，揮手讓眾舞姬退下，騰出大廳。眾人目光落到念幽和林逸身上，場中頓時鴉雀無聲，氣氛陡轉(zhuǎn)直下。
“小女念幽，參見各位大人?！钡故欠蛉随?zhèn)靜，不慌不忙地屈膝請福。
她站在下方，微微頷首，雖然態(tài)度恭敬，卻沒有半點自卑。
林逸見此收斂心神，對獨目男躬身作揖道：“小子林逸，拜見大人?！?p> 獨眼男子擺擺手，舉手投足間透露出一股武人的凌厲氣質(zhì)，傲然道：“免禮?！?p> 朱財貴艱難地收起肚子，伸手為他介紹：“這位就是本地的頭牌樂伶念幽夫人，汜城內(nèi)當(dāng)屬她琴藝最為高超，歌聲更是美妙絕倫。不少達官顯貴專程至此，只為了聽她一曲。今日辛蒙軍爺蒞臨，特請夫人攜童子為大人獻藝，以添雅興?！?p> 林逸偷偷觀察獨眼男子表情，見他雙眉舒展，嘴角含笑卻又忍住，努力擺出嚴肅，便知這番話說得他很是受用。聽聞北方荒寒，遠沒有南方繁華，瞧他模樣，應(yīng)該不怎么來花街喝酒，當(dāng)下心中明了，知道該如何應(yīng)付。
念幽抬起頭說：“朱老板過獎，小女技藝粗淺難堪盛譽，好在往來賓客大度，幾句謬贊罷了。今晚能為軍爺演奏，是小女榮幸?！?p> 話間獨眼男子眉毛一挑，似乎有些不耐煩。林逸察言觀色，知其不喜啰嗦，便將木琴朝念幽遞去。
念幽從他手中接過，明白了意思。遂省去客套，將木琴置于膝前，整裙坐下，開口說：“承蒙軍爺點名，這首‘醉漁唱晚’贈予諸位，聊表敬意。此曲小女苦練許久，方敢在大人面前獻丑，如有錯音之處，還望海涵?！?p> 說罷手指一拂，琴聲響起，曲調(diào)靈動婉轉(zhuǎn)，情境優(yōu)游恬淡，而后身心都步入狀態(tài)，朗聲吟道：“遠山夕照半江紅，柳岸蘆花系纜繩~~名利無心胸蕩蕩，暮靄有意霧朦朦~~”
歌喉初展，驚艷四方。眾人閉目靜聽，廳中喧嘩隱去，這嗓音似有種魔力，心中的煩惱與憂愁隨其消散。
饒是一群粗魯軍漢，也感受到意境之美。仿佛自己化身漁夫，乘著小船從江湖上歸來。夕陽晚照、暮色低垂，蒼鷺飛流、遠山如墨。漁船泊于岸邊，柳葉拂絮，舟燈搖曳，望著彩云紅霞，枕著浪濤緩緩入睡。
琴聲悠揚，歌喉清脆，一曲唱罷，久久無人息。眾聽客沉迷在余韻中，兀自失神，直到念幽起身行禮，他們才緩過來。
朱財貴帶頭鼓掌道：“唱得好！念幽夫人琴歌雙絕，果然名不虛傳！”
念幽莞爾一笑，上前領(lǐng)了賞錢，讓開位置。舞姬們重回場中，間歇時，念幽又彈了幾個小曲助興，畫舫中觥籌交錯，意興盎然。
一位漢子朝林逸勾勾手，林逸應(yīng)召，點頭走過去，恭敬道：“將軍有何吩咐？”
“將軍？”那人愣住，隨即開懷大笑：“哈哈，就屬你們南方人會說話，小兄弟來，陪我喝酒！”
林逸滿斟一杯敬那軍漢，喝了個底朝天，臉上泛起紅暈。
“小兄弟酒量可以啊?！避姖h心喜，邀他入座。林逸心思活絡(luò)，善觀言色，滿嘴將軍長大哥短，陪他劃拳搖骰，玩得熱火朝天。
過不多時，那漢子就喝得面紅耳赤，封杯討?zhàn)?，連夸他酒量好。林逸以手掩口，謹防唾沫濺到他身上，謙虛道：“大哥過獎，小子這點酒力勉強博您一樂?！?p>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軍漢們玩了個盡興，林逸早已酒力不支，找了個借口尿遁，剛沖出畫舫就收起笑臉，捂住嘴強忍著跑到橋頭，抱住欄桿一陣嘔吐。
江波粼粼，明月如鉤，耳聽得岸上梆敲三更，已至亥時。林逸吹著冷風(fēng)，只覺腦袋脹痛，用手揉搓太陽穴，張口吐出濁氣，嘴里一陣辛辣，舌頭都已麻木，休息片刻，才緩過酒勁，苦笑著回去。
重歸畫舫，看到賓客們正要散宴，朱財貴拿起案上的銀票，稍加清點，立即眉開眼笑。林逸瞧見，心里粗略估算，總額應(yīng)不低于百兩，尋常人家一輩子都存不夠這筆錢。
朱財貴錢財入懷，熱情地送他們出門。幾名醉漢先行離開，其余人則陪著獨眼男子留在最后。
他醉醺醺地走到念幽跟前，從懷里掏出兩張銀票說：“你那琴童挺有眼色，給你二十兩銀子，賣給我吧。”
此話一出，滿堂震驚，幾位陪酒姑娘面面相覷，要知道二十兩銀子可真不少，再添些都能給私窯里的女孩贖身了。而像林逸這種孤兒，賣給富人家當(dāng)奴，一般十多兩也足以。
話雖如此，但他畢竟是念幽的養(yǎng)子，不是說買就能買。
念幽錯愕失色，許久才醒過神，惱然道：“大人說笑了，逸兒是我養(yǎng)子，打小收留在身邊。我倆相依為命，視為己出，不是拿來賣的！”
“忒你這娘們，不要給臉不要臉！”一位軍漢暴喝而起，氣勢洶洶地要沖過來。
“乒！”王小虎正在收拾殘宴，陡聽得喝叫，手指一松，酒盞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念幽被對方嚇著，心驚肉跳，人卻沒有退后半步，正要開口反駁，林逸便擋到身前，陪著笑臉說：“軍爺息怒，今個酒足菜飽，大家高興一場，請早點回去歇息吧。”
獨眼軍官攔住手下，目露桀驁，嘴角似笑非笑：“原來我狼爺要的東西，還有人敢說不?！?p> 姑娘們看出情況不對，站在堂側(cè)議論紛紛。那名軍漢豹眼圓睜，環(huán)視全場，怒斥道：“看什么看，都給我——滾！”
姑娘們嚇得渾身發(fā)抖，哪敢多舌，一個個神色窘迫，狼狽離開。朱財貴剛收了軍官一大筆錢財，此時也不插話，僅作壁上觀。王小虎想說點什么，但被其用眼神制止，只好埋頭灰溜溜地收拾碗筷。
獨眼軍官瞪著母子二人，目光冷冽，散發(fā)出一股無形的壓力。林逸頭冒冷汗，依然笑臉相迎：“大人息怒，莫動了肝火。”
隨后話音微頓，語氣謙卑道：“小子愚鈍，今晚不知哪里得罪了將軍，請大人責(zé)罰?！?p> 獨眼軍官饒有興致地哦了一聲，上下打量著林逸，突然問：“小子，你今年多大了?！?p> “回大人?！绷忠莨笆肿饕?，“小子今年才滿十三?！?p> “這么小就處事圓滑，挺有眼色，這樣吧……”獨眼軍官點點頭，頗感滿意，“你到我伍中當(dāng)個傳令兵，以后也好謀個出身，總比在這花船陪酒強?！?p> 這段話說得不真不假，林逸難以分辨，頂著對方咄咄逼人的架勢，小心翼翼地拒絕：“多謝將軍好心，小子尚且稚幼，還不到參軍的年紀，想再陪母親兩年，有拂大人美意。兩年過后，若小人無事，一定投奔將軍?！?p> 軍官眼角的冷意更為濃烈，還未開口，旁邊的軍漢就拍著胸膛大吼：“臭小子！能被我們白目狼大人看上，是你三生榮幸，不要耍那些嘴皮子，乖乖跟我們走！”
林逸額頭冷汗?jié)B滲，嘴角泛起苦澀，處境非常尷尬。念幽護到他身前，語氣嚴厲地開口：“軍爺們莫要玩鬧，逸兒是小女心頭肉，決計不會賣予他家，大人們喝多了，還請早回吧，此事休得再提。”
話音剛落，念幽頓覺后悔：‘喝多了’三個字是行中忌諱，萬萬不能提的！
“臭娘們，你說我們——喝多了？”替白目狼說話的軍漢勃然大怒，兩條眉毛倒豎下來，擼起袖子一巴掌拍過去。
“啪！”
林逸還沒來得及制止，那軍漢便將念幽打得撲倒在地。等她掙扎起身，半邊臉上已是又紅又腫，嘴角甚至流出鮮血。
“娘？”林逸腦袋里嗡地一聲響，炸若鐘鳴，仿佛內(nèi)心深處一根緊繃著的弦突然斷裂。他可以自己受辱，但決不許別人欺負自己養(yǎng)母！
林逸眼中兇光畢露，咬牙切齒地罵道：“狗東西，你敢！”
他沖上前扶起念幽，掏出懷中護身的匕首，刺向那軍漢。
“逸兒不要！”念幽瞪大雙眼，駭?shù)媒衅埔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