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被窩里的皇太孫.2
來了。
京城近些年暗流涌動,朝堂之爭愈發(fā)兇險,師父那個偏心眼的,見胤承在京城舉步維艱,便要她給他搭把手,也不怕兩個徒弟都折進去。
再者,也不問問她,是否愿屈居人下。
蕭綏垂在腿側(cè)的手指捏上衣擺,笑道:“蕭綏是愛財之人,只求師兄賜我些黃金萬兩……”
胤承隨手將一塊玄鐵令牌扔給蕭綏:“孤賜你這個,可抵萬兩黃金?!?p> 鐵畫銀鉤般“西廠廠督”四字,灼得人雙眼發(fā)疼。
蕭綏沒接,任由那令牌落在腳邊,瞥都沒瞥一眼。
蕭綏直起身子,垂眸道:“師兄別蒙我,這牌子非金非銀,換不了錢。”
胤承沉聲道:“孤的意思是,讓你接下西廠廠督之位?!?p> 西廠,天下聞名的太監(jiān)窩。
盯著那牌子看了半晌,蕭綏仍覺得荒誕又魔幻,她忍不住擰眉:“讓我以女子之身做個太監(jiān)頭子?”
胤承笑了笑,溫聲解釋給她聽:“西廠隸屬東宮,是孤唯一能不經(jīng)過皇爺爺和陸庸直接安排人手之地,且西廠之內(nèi),只認(rèn)令牌不認(rèn)人,無需等你慢慢向上爬?!?p> 蕭綏聞言抬頭,目光鋒銳盡顯:“這是以師兄身份賜下,還是以皇太孫身份賜下?”
前者,還有回旋余地,后者,她是草民一只,他是皇太孫之尊,便是板上釘釘了。
胤承笑意微斂,目光直視蕭綏,壓迫感陡然襲來,道:“孤是你師兄,也是皇太孫。”
見他以勢壓人,蕭綏不慌不忙,甚至比他溫言好語更自在了些。
她環(huán)胸而立,似笑非笑:“那師妹便斗膽問一句,殿下以為,這天下如何?”
區(qū)區(qū)弱質(zhì)女子之身,張口便是天下。
胤承反倒笑了,這才是記憶中那個師妹。
他低聲道:“孤記得,當(dāng)初你進谷,孤出谷,狹路相逢,問了孤三個問題,第一個便是這個?!?p> 蕭綏向前一步,咄咄逼人道:“如今問題還是這個三個,殿下現(xiàn)在又是如何作答?”
胤承聲音低且堅定:“孤的回答一如你的問題,一字不變?!?p> 那時年少,春風(fēng)微醺,桃花灼灼,她挾長風(fēng)而來,在他一眾仆從的驚呼中,劍尖直指他咽喉,面帶煞氣,開口便道:“師父讓我認(rèn)你為主,我很是不服。”
好俊的功夫。
少年心念電轉(zhuǎn)間,已然明了她的身份,唇角笑意若隱若現(xiàn):“師妹當(dāng)如何?”
蕭綏冷著臉,森然答道:“現(xiàn)在問殿下三個問題,若殿下的答案不能讓我滿意,我便殺了殿下,師父總不會讓我扛著個尸體到處走?!?p> 胤承當(dāng)然不會傻乎乎地去追問,若她滿意該如何。
她劍尖殺意逼人,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滿意的。
溫文爾雅的少年朝她拱拱手,斯文有禮道:“師妹請講?!?p> 蕭綏微抬下頜,劍尖戳破他頸間地皮肉,血痕刺目:“你以為,天下如何?”
哪知那看上去有些文弱的少年從容淡定,不躲不閃,雙眸直視她,答:“天下將傾。”
“殿下將如何?”
“奪權(quán),篡位,重塑朝綱。”
被這人頂著一張溫潤面皮,口中卻吐露這樣彪悍的言語驚到,一時無言。
“殿下所求為何?”
“河清海晏,時和歲豐?!?p> 蕭綏揚眉:“你,甚好,但不足以讓我臣服?!?p> 她收劍,抬腿便走。
身后,少年用清潤的聲音追問道:“師妹所求為何?”
知道他賊心不死,蕭綏背對著他,看都不看一眼,猛地?fù)]劍——
劍氣浩浩然卷起滿天花雨,那些花瓣看似柔弱無依,其裹挾所經(jīng)之處,他的仆從們盡數(shù)滾落在地上,渾身上下血葫蘆一般,昏死過去。
一方天地霎時只剩他一個清醒站著的。
他正對著劍風(fēng),卻連一個花瓣都沒飄到他面前。
她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擲地有聲:“我要做天下第一,人上之人。”
她那時才十三歲,對劍的掌控,已經(jīng)精準(zhǔn)恐怖得非人近妖。
思緒一收,蕭綏走到胤承面前,繞著他轉(zhuǎn)了半圈,摩挲著下巴上的玄鐵面具,道:“當(dāng)時年幼無知,心思單純,人信口開河就當(dāng)真了。后來師父教給我說,越好看的男人的話不能信,看一個人如何,不僅要聽他說了什么,更要看他做了什么?!?p> 蕭綏雙手椅子的扶手上,探身到胤承面前,目光直直逼到他眼底,似判研似譏誚道:“殿下你,這五年,做了什么?”
這已是大不敬。
天下皆知,皇太孫雖為儲君,因其性格寬厚有余,決斷不足,不堪大任,廢儲之聲甚囂塵上。
兩人湊的極近,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焚香混合著苦艾的氣息。
那氣味是極致的純凈溫潤,以至于在腦海中產(chǎn)生一種冷清孤寂的錯覺。
這讓蕭綏有些恍惚,她忽然覺得這氣味似乎不太適合眼前這個一舉一動都溫和如脈脈春風(fēng)般的男子,反而更適合蕭昀。
胤承又露出那種和煦的笑,他目光落到被她棄如敝履的西廠廠督令牌上,淡淡道:“想知道,就自己來看?!?p> 蕭綏輕笑一聲,直起身子,她望向窗外,秋月清冷,清暉下的醉芙蓉花開正艷,團團錦簇壓在枝頭,艷紅如美人玉指上的丹蔻。
這男人足夠驕傲,即使他在朝中如履薄冰,亟需人幫忙,也絕不輕易向人示弱。
反倒反客為主,讓她自己來看。
蕭綏一抬手,與她相隔數(shù)丈遠(yuǎn)的玄鐵令牌瞬間被她吸入掌中,道:“如你所愿?!?p> 胤承心中一驚,眼中有訝色一閃而逝,嘆道:“五年未見,你內(nèi)力竟精進如此之巨,竟與師父不遑多讓?!?p> 蕭綏冷笑道:“你心中既有猜測,又何必試探?師父傳我一甲子功力,換我進京幫你?!?p> 這人著實會賣慘裝可憐,書信從京城雪花般往谷中飛,也就只能把對他牽腸掛肚的張載雍騙得一愣一愣的,蕭綏向來都拿那些書信給二毛擦嘴——二毛是谷里唯一的一頭驢,蕭綏一直琢磨著把它宰了燉肉吃。
坑了師父的大師兄胤承默然片刻,嘆道:“孤與師妹,實在欠師父良多?!?p> 坑師父的小師妹蕭綏反唇相譏:“在此惺惺作態(tài)作甚?明明是你欠師父,何必扯上我?”
但凡他有點良心,就不該讓師父喚她來進京幫忙。
但凡她有點良心,也不會借機敲竹杠敲得心安理得。
胤承被她噎得臉色黑如鍋底。
蕭綏和他大眼瞪小眼。
僵持片刻,胤承忽然道:“五年。”
“什么?”
胤承沉聲道:“你這五年跟在孤身邊,任孤驅(qū)使,五年后,孤放你去做你的天下第一?!?p> 蕭綏撂下手中的茶杯,不置可否,起身道:“沒有其他事,我便告辭了?!?p> “且慢。”
蕭綏挑眉看他。
胤承猶疑一瞬,眼中隱約有探究之色:“你剛剛,為何要萬兩黃金?”
他一向覺得這立志做天下第一的師妹是性情中人,不會在意錢財俗物。
難不成要開宗立派,培養(yǎng)弟子?或者……暗中培植羽翼?
蕭綏瞇起眼,想著黃金到手的滋潤的日子,慢悠悠道:“待拿了黃金回眉州,置上良田萬畝,英俊男侍若干,日日烹茶煮酒,賞花觀月,人生得意,莫過于此。”
胤承的眼皮開始跳:“你不是要做天下第一?”
蕭綏一臉“你怕不是傻子”的目光看他:“天下第一不用吃飯?”
蕭綏對胤承這個不知民間疾苦的皇太孫頗為鄙夷:“師兄,你要真有孝心,就別在這光耍嘴皮子,還是多付出點實際的東西,我出谷時,谷中已經(jīng)沒有下個月下鍋的米了?!?p> 胤承訝然道:“怎會如此?孤在谷中時吃穿用度都是不缺的?!?p> 蕭綏攤手,揚眉道:“你是皇太孫,你爹能短著你吃穿?我蕭綏孤兒一個,沒爹沒娘,師父脾氣倔臉皮薄,一聽我的銀子是用‘劫富濟貧’的法子得來的,就跟我吹胡子瞪眼……你還是快些派人去送錢吧,遲了師父便要被活活餓死在谷中了。”
胤承瞠目結(jié)舌,經(jīng)她這么一說,只覺得心中張載雍原本高深莫測風(fēng)仙道骨的形象,轟然崩塌。
蕭綏說來便開始磨牙,她剛從這身體醒來時,同那比驢還倔的老頭子日日青菜腐乳白粥,還不如她剛到蕭昀家時。
最開始她只當(dāng)是那老頭的偏好所致,后來漸漸發(fā)現(xiàn)殘酷的事實——那老頭是真窮。
而她比那老頭還窮,唯一一件袍子洗得僵直發(fā)白,全是補丁,兩袖清風(fēng)不帶吹的——手肘處被磨出兩個大洞,卻買不起針線,連補都補不了。
若不是遇上在尼姑庵禮佛的魏國公府大小姐李蘅蕪好心收留,幫忙補了衣袖,蕭女俠出山第一次“劫富濟貧”都要露著兩個手肘進行了。
胤承沉吟:“魏國公府大小姐這個身份還有用,等過些時日,孤再安排你進東宮當(dāng)值?!?p> 沒人應(yīng)聲。
胤承詫異地抬起頭。
室內(nèi)燭光搖曳,不知何時,只剩他一人。
這個師妹,性子乖張狂傲沒有定性,又得了師父一甲子功力,身上的功夫也是詭異莫測,極難掌控,真是……令人頭疼生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