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做溫碧馬,這名字聽上去是有點怪怪的,但我一直沒改。上大學的時候老是有同學叫我弼馬溫,不過我壓根沒有一點不痛快,因為名字是我那個喜歡舞文弄墨的父親給起的。父親本來是要給我取名溫碧午的:我是大中午出生的。
據(jù)說我母親在生我之前,肚子痛了四天四夜。人稱五妹的接生婆在我家里守了幾天之后累得不行了,說,你們家這孩子,我是接不了了,壓根沒誠意出來。
五妹現(xiàn)在大概有七十歲了,可是那會她也就五十多,專門給人接生,賣賣草頭藥,治療小兒驚風之類的小孩病。農(nóng)村嘛,經(jīng)濟條件不好,醫(yī)療條件跟不上,大多數(shù)人生了病,都先用草藥治療,治到差不多人不行了,才會考慮往醫(yī)院送。加上五妹的手藝在上下村,方圓百里,那都是出了名的,沒人敢得罪她,所以她的脾氣跟她的勁兒一樣大。
五妹都放棄我了,沒辦法,后來我父親跟我母親商量,說,要不上去蒼城的工人醫(yī)院?好歹讓醫(yī)生瞧瞧,什么時候可以生得出來,也好過在這里熬著。
我母親被我搞得又痛又心煩,本來是不想出動的,但是接生婆都罷工了,哪里還能又別的辦法?只好同意我父親的提議:第二天清早坐輪渡上蒼城的醫(yī)院。
我就是在去蒼城那條輪渡上出生。這是后來其他人告訴我的。
我們家去蒼城的水路,要經(jīng)過一座叫做沉龍洲的荒涼孤島,據(jù)說這沉龍島追溯到秦朝一直到解放前,可是一點都不荒涼。關(guān)于它的故事,我恐怕要稍后再補充,因為我還沒交代完我怎么出生,以及出生的時候周圍發(fā)生的事。
上船的時候,我母親還好好的,肚子好像沒那么痛,我也沒有馬上要出來的跡象。所以她覺得,即使在這種舟車勞頓的顛簸中,她也可以放下心,慢慢享受沿途的山水風光。
那天剛好是陽歷新年,天氣特別的好,藍天白云那都太俗套了。后來有自稱曾經(jīng)跟我同船的人告訴我,說,那天的江水,清澈到能把整個天空的藍色和白云都融到了水里一樣,她嫁到虎山村幾十年,從來沒見過那總是渾濁的江,在冬天的日子能純凈到那程度。那天藍得,完全像天上特地鋪的一整塊藍色的布,又完整,又安靜的藍。幾朵不是特別厚的,又不是特別薄的云團,就那樣松松地飄在藍布的底下,船一動,云團也跟著動。那塊藍布好像也跟著動。
你幾時見過潯江水清澈得像你出世那天的了?她問我。
我搖搖頭。
那天船上的人都擠滿了,連船艙都站了人。因為時值公歷新年,所以大家都想著在這天去蒼城趕集。
就在輪渡快要接近那座孤島的時候,我母親突然感到肚子痛起來,于是就告訴我父親:那種痛是孩子拼命往外鉆出來的痛,不是一腳一腳踢她,而是拼命用腦袋,用雙手往外刨她的身體的痛。
我父親哪知道不同的痛代表的意思?他聽得她說肚子痛,就說,哦,過了沉龍島,還有十分鐘不到,就到蒼城了。一下船,我們就雇三輪車去蒼城醫(yī)院。
我母親大概有點預感我要出來了,于是就跟父親說:恐怕等不及了。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腿根和腳下:羊水流了一地。
我父親這時候才驚起來,也顧不上什么叫做文雅--哪里還說得上文雅,他當時慌得叫起來,一點不像讀書人。
那輪渡是國營的,當時那個時代,輪船是配備隨船值班護士。
當我父親驚恐地叫起來的時候,暴露了我母親即將在船艙生產(chǎn)的可能性,這個可能性變成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不脛而走,從船艙傳到船尾,又從船尾傳到船艙,再從船艙傳到船頭,最后又從船頭傳到船艙。船艙的人喊:有人生孩子啦!船尾那里呼應一下:船艙有人生孩子!船頭的人問:生了沒?船艙的人又喊:快生了!船頭那里還有人問:是男是女?
整個船上的人喊來喊去:呀!有人要在船上生孩子啦!
要是還有聲音問:在哪里?
就會又幾十上百個聲音回答他:大肚婆在船艙!那股巨大的人口傳播力量,在把隨船護士叫來之外,也招來了所有想看熱鬧的人。
那護士叫文靜,年紀也不大,但是經(jīng)驗很豐富。她從第三層船頭駕駛室工作人員那里的下來的時候,帶了幾個醫(yī)護人員,幾個醫(yī)護工作人員還推了一張擔架床,帶了一卷移動帆布帳篷。
她一來到二樓船艙甲板,馬上指揮工作人員,請包圍在我母親周邊的密密麻麻的人讓一個空地出來,因為她要鋪開那張彈夾床給孕婦躺著,所以空地至少要有兩米乘三米,地兒越大越好因為孕婦的空氣要保證足夠。
人們雖然想看熱鬧,但是那時候船長的副手也下來了,對著那些看熱鬧的人嚴厲起來,所以他們就閃開,騰出一塊空地給我母親做產(chǎn)房。
只見四個醫(yī)護人員手抓帳篷四角,用力一抖,整張帳篷被抖開了,開張成一張長方形狀的帷幕。每個角上的兩位護士上下對角那樣,把我母親躺的那張床占的空間給圈起來,然后拿夾子給縫合起來,又在帷幕的四角處撐四條柱子,就圍成一張長方形的屏風。
說的這會跟實際那會估計差不多時間,我母親已經(jīng)快撐不住我的突破了,她哎呀哎呀叫喊了一小會,引來外面有些聲音傳進來:哪里不好生?非得在這么熱鬧的地方生?后來她就決定不叫了。
幸虧后來沒話多長時間,我就出來了。
我出來的時候,護士文靜對我既高興又還在震驚中的父親說,說,中午十二點整。是男孩。這里沒有稱重的,確切重量不知道。
又轉(zhuǎn)過身對其他的醫(yī)護人員說,讓船長通個無線電給醫(yī)院。船一到岸,你們馬上配合醫(yī)院的救護車過來接人。
我父親接過當時隨便被包了一塊布的我,快活得快要吼出來。
后來,那個護士文靜,就成了我的干媽。
我的干媽是蒼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