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婢低垂頭恭敬道:“方才岐黃仙官已隨小仙去瞧過梵音,斷言姑姑所說無二,只不知她為何傷得這般重,說是舊疾未愈又添新傷所致,后又傷上加傷,才致梵音氣血逆流,仙官只能勉力一治?!?p> 神帝將兵書丟在御案上,身子一沉道:“傷上加傷是何意?”靈犀向來是個做事公允之人,斷然不會欺瞞于他。再者,琉璃宮也斷是不會無故欺辱了個小仙去,她真若魂飛魄散,此事傳出去當真免不了要指摘琉璃宮的不是,他到無論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觀了。
小仙婢答不上來,神帝便隨靈犀仙子去往秋荷殿走了一趟。無雙宮中,岐黃仙官則命人將梵音扶起喂藥,她如今病得越發(fā)嚴重,竟是連喝藥這等小事都無能為之。
梵音雙眼發(fā)沉,只覺自己置身于酷熱中,灼得她全身滾燙,她在無邊的烈火中焚燒,分不清混沌與現(xiàn)實。她很想看清面前的人,但她試了幾次終是放棄了。她想起了上次傷重也是如此,她想問扶桑自己是不是快不行了。至少在她臨死之前總算是見過他了,那便也不枉此生不是么。
她忽然看到了一束光自眼底慢慢滿溢而出,而光的盡頭有他。他面色沉肅,著紫金冠,白衣出塵,正款款朝她走來。難道是回光返照?她揚了揚唇,很想扯出一抹笑來,即使什么都說不出口她也想讓他記住她的笑。如果遇見他要花光所有運氣,她亦不悔。
他來了,光便自他敞開的門扉中來了。岐黃仙官見著他自要見禮,他虛一擺手便從他手中將她接了過去。梵音仍靠在扶桑懷中,神帝覷了她的脈斟酌起來。他的呼吸離得那么近,近到扶桑都覺著自己心跳略有不穩(wěn),她尷尬的挪開了些身子。神帝他即便連一眼都未瞧過她,也會讓人不覺受他吸引。尤是他神情專注做事的樣子,將他那種無上尊貴,鄙睨天下的氣勢展現(xiàn)無遺,試問哪個女子能抵抗得住其風姿?她也不過是個六根不泯的小仙。她忽然能明白為何琉璃宮規(guī)要如此森嚴了,若是換成旁人口中的聽聞,盛況只教人不敢想象。
岐黃仙官道:“啟稟帝君,梵音小仙本應是將死之人,然她體內(nèi)有魔界圣草蕈幽草護體,與無相心經(jīng)加持才勉強撐著,可她飛升時靈力沖體,又受了天刑,本就應是傷勢盡顯,然蕈幽草強行壓制,后又連番遭遇雷刑,褫奪百年靈力??此剖俏⑿〉膽徒?,卻再難讓其承受,勢才病如山倒,傾軋心性,令其墮入混沌?!边@就是梵音所有的病癥所在??梢獙⒁粋€將死之人救活,恕岐黃仙官未能有這等通天本事。
扶桑不敢相信梵音竟病得如此之重,難道她真要死了?印象中的她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子,他們雖相處的不長,但到底也不想她就這么死去。祈求道:“帝君能否救救梵音,她是有些莽撞,可她心性不壞?!?p> 他探了探梵音天墟,只覺是棘手。恰是此時梵音渾渾噩噩中抓住了他的手,不知是否是高熱不退的關(guān)系,她的指尖溫暖,觸著他沁涼的掌心竟有種奇異的觸覺。也不知她夢到了什么,他掙了掙,愣是沒能掙出。她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哪來那么大的力氣。
這到好,他不救也不合適了。
“帝君若是憐惜這小仙,下官定當全力配合?!贬S仙官叩稟道。這位仙友也算是運氣好能病在琉璃宮中,不知是積了什么好運。
好不好運的梵音病得渾渾噩噩自是無從感嘆,她在混沌中看到了那個心之所念之人,然而很快她又陷入黑暗中。她想找他,她想告訴他,為了來到他的身邊她走過太長遠的路,她覺得很辛苦。因為哪怕她來到了他的身邊他也看不見她,他的眼中從始至終都不曾有過她,更不會知道在他不知曉的年月中有個女子癡心相付,默默地將他藏在心底,不為他能有所回應,只為了能在某日憶起時還能感嘆一句,原來他們早就相識,只是不知。
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哪怕走得再辛苦都無從抱怨。她只是有些想她的家人了,以往她每次生病阿娘都會陪著她照顧她,哥哥們會去邳娑宮外的棗樹上摘青棗給她吃,酸甜可口的青棗將她滿腹委屈都化作了虛無。她愛吃青棗,小時候為此沒少偷偷爬樹,被鄰里鄉(xiāng)親說她沒個正行,她會坐在枝杈上邊吃棗子邊用棗核打那些嘲笑她的貴公子。彼時她還是受萬千寵愛的七公主,那些貴公子被她打了又不敢還手,只敢偷偷哭鼻子,真是沒出息,有本事就打回去。那時稍大些時候,他們懂了什么叫尊卑有別,更小些時到是能同她打上幾架。他們總是挑釁地說:“梵音,有本事就別仗著公主的身份,打架打的就是氣勢,用身份欺壓人是怎么回事。”是了,小孩子打架哪管許多,她就是不仗著公主的身份照樣能將他們打趴下,仗著身份不過是給他們面子,疏知反是她讓著他們。她或許也并不止是愛吃青棗,她只是愛那段無憂的回憶。從前不覺著那些散漫小事有何珍貴,如今竟連回憶里打架的人都成了細細品味的青棗,無論酸澀,總是美好。
“阿娘,阿娘……”有些苦她此生都不得與人說,卻是很想告訴她。是不是所有人都覺得她很愚蠢,為了個不可能的人將自己逼入絕境?然而誰又能明白她所祈求不過是能看到他。如今心愿既已了,她又還有什么放不下呢。
她的淚猝然滴落在他掌心,神帝湊得近了方斷斷續(xù)續(xù)聽得梵音念叨著這兩個字,她似是有無盡的委屈不得訴說,眉宇低低隆起,脆弱又無辜的像個孩子,臉上染滿了淚痕。他想掰開她的手,終是難忍。他自幼時父神母神便雙雙身歸鴻蒙,未曾一日體會過父母疼愛。所有的委屈苦痛皆是自己煎熬著,那時他不曾想過躲在父母羽翼下的孩子是如何的,只知責任所在他本該承擔那些肩負的職責,他也從未想過要推托,并且一直堅守著??伤肴绻干衲干襁€在,他是否會像她這般有個惦念之人呢?無論冷暖,委屈苦痛,總有個人會在遠處等著他。天帝總說他冷情絕性,可他是神,他無需那凡間的煙火人情味。然而看到她的淚,他似是忽然也被她帶到了情境中,感嘆著她的苦痛。她還不過是個孩子心性,可他又是怎么了,怎同她一般善感起來。莫不是也被這小女孩心性給感染了?誰叫她哭得那般傷心,終教人不忍呢!
此時無雙宮中只剩了他們,不知是破天荒能看到神帝照顧人,還是心想著他能將人救回來也就放寬了心,到是都跑得無蹤影,將這爛攤子撂給他。就連那岐黃仙官信誓旦旦要配合,現(xiàn)下也不知到什么地方躲懶去了。美其名曰不可打擾他,怕是擔攬麻煩吧。
神帝無法,只得親自照料這小仙婢,他唇瓣挽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來,也不知她擔不擔得起他親自照拂的福分,慢要折了仙壽才好。不過如今她半死不活也無所謂仙不仙壽了??伤槐浦鲞@種事卻是第一次,然而……無從下手該如何是好。
他將梵音攙起身,拈訣在她眉宇間搭了座橋,指尖靈力便由天墟徐徐侵入其體內(nèi)。他的修為精純,此時的梵音就像是塊沾了水的海綿,不斷攝食著他的靈力。怕一次度她太多反而會弄巧成拙,他將靈力及時收回,先度了她五百年。攝了靈力的梵音稍傾臉色方有了絲血色,他再探向她天墟時她身體如無可依托的浮萍,搖搖擺擺。眼看著就要墜向云石,他順勢一攬,她便落入了他懷中,額角砸在他胸口,讓他切切實實心口悶頓了下。那看似無甚輕重的一下,令他眉宇微微有了褶皺。她身上的溫度尤似未退,正從隔著衣料的肌膚密密實實透到他身上。他此生從未如此與一個女子親近過,不過在他看來梵音尚是個涉世不深的孩子,他也只將她當個孩子來看。
他抬手輕輕將梵音攬住,像是哄孩子般將其枕在自己身上。不知梵音在夢境中夢到了什么,原本不安的身子漸漸平靜下來,枕著他身上似是好眠,又抱著他不撒手。他微微怔忪了下,才抬起手脈脈撫著她及腰墨發(fā)。她的發(fā)絲柔軟,散在他腿上像是披了層云澤,又如上好的墨玉。她無知無覺沉睡的樣子,像片不染纖塵的霜雪,澄澈無雜。令他忽然想起當年天地混沌初開時,為統(tǒng)六界,他也是這般毫無雜念的征戰(zhàn),心中所念所想一般無二,與他共同征戰(zhàn)出生入死的諸多同僚何嘗不是親如兄弟,那時的他們可曾想過也會在有一日殊途分別。然而時過境遷,那些人不是羽化就是早已生了私心,誰還能亦如當初記得那段嶸崢歲月。所以他早早就退出權(quán)利的舞臺,不再理那些事,就是為了不想看到任何與他背心而弛的事再發(fā)生。如今看到她,好像總能勾起他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