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么?他們此生的遺憾還少嗎。西鳳帝推開攙扶他的眾人,此刻蒼老的就像是耄耋的老人,他想要踽踽獨行,不想讓人來打擾,但他沒走幾步身子就跌跪下來。像是無法承受接二連三的打擊,他抬手止住身后上前來的人,他不想讓他們看到此刻憔悴、悲傷的自己,他歷來清明的眼底此時被渾濁替代,眼里蓄滿了淚水,再堅強堅韌的人也會有被現(xiàn)實傷到痛不欲生的時候,而他此刻正是如此。
許是看出了帝王偽裝堅強背后的傷痛,寧浩繼續(xù)火上澆油,加佐證道:“你若是不信自可去搜皇后寢宮,她最后還是不忍自己的女兒顛沛流離,還她一份公平?!?p> ————
西鳳帝回到寢宮的那晚派人前往從前皇后寢宮搜查,早已結(jié)了蜘蛛網(wǎng)的寢宮荒廢破舊的厲害。常年失于修葺,寢宮中的女眷早在皇后死后就都被賜死陪葬,凋敝的墻瓦訴說著歷史殘留下來的故事。嗆人的塵垢使人忍不住捂住口鼻,其實這里怎么都是一朝皇后的故居,怎么會淪落到今日破敗不堪的地步,還不是因為寧氏誅罪牽連,連皇后都不受待見,在死后更是無人想起。
他有多少年沒有踏足過這個地方,就有多少年對寧氏的憎恨。他們謀奪他的江山,憑什么在死后還要被惦記,就該什么都不剩下。然而這些年過去,在歷經(jīng)了太多算計謀奪后他似乎才明白過來,就算不是他們也會是別人,既然無法都趕盡殺絕,又何必非要對他們都耿耿于懷呢!他當年那么對他們一來是憎恨他們的謀奪,二來何嘗不是在厭憎他們的囂張呢,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們將鳳氏的江山當成了寧氏的家產(chǎn),做事肆無忌憚,全然不將他這個帝王放在眼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他呢,他至今都無法像他們那樣恣意的活著,一生都活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他這個帝王活得太窩囊,也太心胸狹窄。他在嫉妒他們。
“啟稟皇上,找到了。”禁軍從寢宮中出來,雙手恭敬奉上一張絹帛,那是從皇后妝奩最底層中翻出來的,絹帛已經(jīng)陳舊,泛黃的帛錦上寫了什么,能使得帝王如此興師動眾的?
西鳳帝倚靠在華延宮的龍椅上,指尖顫抖著將這張絹帛打開,上面絹細的小字赫然映入眼簾,撲面的熟悉感而來,他忽然想起當年大婚時皇后給他寫下的詩詞,他們也曾有過一段最初甜蜜的時光,然而那些早已被掩進歷史塵埃中,不復存在。就連她紅幔底下嬌羞的臉龐,如今想來都模糊不堪了。
那時他不懂那些情話的意思,后來也就索性懶得懂了。反正起初時他對她的情意就建立在政治上,往后就更加不會想要去了解她對他有什么心思了,身為他的皇后對他有感情,愛慕他不是很正常的事。她為了家族利益,枉顧夫妻情分,最終將他們推向了敵對的她才是最令人心寒、憎恨的。然而直到多年后他偶然想起她的字來才深感她也是個長相很美的女人,她在新婚夜寫下這些表白的話來又何嘗不是在鼓足勇氣告訴他,她早就對他傾心,嫁他既是出于政治聯(lián)姻,又何嘗沒有她自己小女兒的心思了。其背后對他的用意,對婚事的期待,又怎不是想要傾心相付,也盼望著能得到他的愛憐。
她到最后會變成那樣,一心想著母族,為了母族可以犧牲一切,任何陰謀手段都能使用,難道其中就沒有他的逼迫嗎?或許正是她在常年的失望中將情愛都看淡了,早忘了當初也是動過心的,才會義無反顧的與他決裂,即便是拼得玉石俱焚也不留一絲余地給彼此。她已明白了一個道理,不爭便是輸,輸?shù)娜藳]有人會記住。他的心里從不曾有過她,她又為何要成全他們,將自己唾手可得的一切都拱手讓人?她是皇后,她也有自己的自尊和驕傲,當她的驕傲與自尊被人踩在腳底下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反抗。她用自己的命來告訴他,即便她輸了他們也休想贏。碰上這樣的女人是可怕的,她愛得瘋狂也決絕的慘烈。
西鳳帝閉了閉眼,他覺得很累。他將那張絹帛壓在手上,然后讓人去召阿月進宮。那日杏花微雨,他想起了過去很多事,也有很多的感觸。他想到了寧心苒,想到了初登大位時的自己,還有小時候不被重視的他躲在一邊偷看父皇和其他兄弟討教課業(yè),他雖不是最得寵的那個,但父皇對他們都悉心教導,父皇總說不想看到有同室操戈的一天,這或許才是他會挑中他的原因。可他哪里會想到即便不將皇位交到那幾個優(yōu)秀的兒子手中,也避免不了兄弟相爭。他是將他們都善待在各郡封地圈禁,卻在多年后因忌憚而將他們以不同的方式都處決了,其中就牽涉到了與玄月宮秘密交易,暗派殺手一事。此事雖非他親自參與,但終究是害怕事后授人以柄,才會對玄月宮多有憎恨,在司夜離的諫書上下達命令,將其鏟除。這才有了當年浩浩黃沙中無回郡的大火之事。如果不是他的疑心太重,也不會被人利用,又怎會將西鳳走到了今日窮途陌路的境地?
他能怎么辦呢,即便已無路可走,為了西鳳他還是要拼盡最后一口氣算計到最后,他不能辜負先帝對他的期望,也不能辜負一路走來死在皇權(quán)下的那些人,既然注定要有人犧牲,那這條路就必須要走的順坦。他壓了壓掌心中的絹帛,腦中漸漸有了想法。
相府第五日。阿月在一片寧靜中過著食不下咽的日子,在外人看來她是在擔心司夜離出事,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自責蘇映寒的事,如果她當初沒有說那么多決絕的話,就算還是無法扭轉(zhuǎn)結(jié)局,那他在死前會不會就沒那么遺憾?她知道菩桃他們在責怪她,她也在責怪自己,她將自己封閉起來,以一種自殘的方式在懲罰自己。她在后悔,她在精神的飽受折磨中尋不到一個解脫的出口。她不斷的拷問自己,為何事情會走到了這一步,是不是她內(nèi)心深處也在默認著想要嫁給司夜離,才會害死了蘇映寒?只要他們在一起就不會有好事發(fā)生,為何受過一次教訓的她還是要執(zhí)迷不悟?
恍惚渾噩中她看到了許多人從眼前走馬觀花般走過,那些人有的指責她,有的在叫她,她無法分清他們是誰,也不想分清。
芷瀾嘆了口氣對身邊的人道:“小姐最近一直是這個樣子,也不見得好,你來勸勸她吧?!彼龑Χ披惸镄辛藗€禮,轉(zhuǎn)身留給他們空間。
坐在菩提樹下的女子,倚在枯藤的搖椅中,腳邊開滿了佛鈴花和優(yōu)曇婆羅,成串白色的小花開在嫩綠枝葉中,青翠的像是要染滿一整個春末。阿月就在寬大的菩提枝葉籠罩下美得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有細碎的光透過縫隙撒落在她肩頭,斑駁了一地光陰。她的眼神迷離,不知又陷入到哪段過往中去。
杜麗娘自然是心疼她的,好不容易她能和司夜離再結(jié)一次婚,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至少最后都是大家樂見其成的,可誰知兩人才成婚,新婚夜新郎就被抓進了牢中,判了謀國罪。此罪非彼罪,后果可想而知是如何。她不知要如何勸她看開些,這種事放在她身上估計也會很糟心。杜麗娘努力想了想,剛要擠出幾句話來就聽得苑門外有聲音響起,進來的還是同伯恒一起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葉裴。
伯恒說明了來意,阿月迎風站起,看著背風而站的舊友,口中苦澀的無法言語。她想說些什么來緩解氣氛,但想到是他們騙了她,還誤讓她以為他和沈暮娩是一對來掩飾沈暮娩的身份,想到這里她就沒有辦法對他釋懷,也就不想再同他說什么。就這樣吧,當作是陌生人般相處最是自然,她只要做到恭敬禮儀,其他的概不會多說。
“夫人請。”葉裴伸出手來相邀,側(cè)身讓開半副身子。阿月點點頭,隨著他出府進了馬車,入得馬車前他想前來攙扶,阿月避讓開,他尷尬的縮了縮手,自此明白她得知了些什么,兩人之間的差距是什么。他低下頭坐上馬背,招手趕往皇城。
阿月并不知西鳳帝找她來的目的為何,既然奉了御召后果就不是她能想的了。司夜離的人都被困于府中,她又只身一人前來,難道是想連著她一起誅罪?不是不可能,畢竟大理寺中關(guān)著的兩人都與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她又怎知就在一天前大理寺中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事。阿月理了理褶皺的衣衫,推開延清宮的殿門,門內(nèi)并無人伺候著,連個太監(jiān)宮女的影子都沒看到,讓她很是好奇。氣氛異常詭異,讓她心里產(chǎn)生了一絲忐忑。并非是害怕,而是氣氛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