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扇木窗大開,暖和的陽光爬到靠窗掛的小棉襖上。顏色略深的木地板被鍍上一層柔和的金色。巳時已至,盤香燃去半圈,微微一振,便有一小錐落下,撞擊金盤,發(fā)出鏘然之聲。
“?!边@香鐘向來方便實用,可提醒辦事之人。但也有個弊端,那就是,它響歸響,卻只響一聲。
只見一個人從床上彈坐起來,瞇著眼嘟嘟囔囔了幾句,又迅速地把自己砸回了床里。
香鐘也就這點不好了,對要睡回籠覺的人,毫無法子。
但想來也沒誰想讓這人睡個好覺,由于那人剛剛起得太猛,掀起了半邊被子,此刻有半個身子都是在外頭的,瘦瘦小小的,看樣子還是個娃娃。
“啊——”似乎是感受到了毫無善意的颼颼涼風(fēng),那小家伙開始嚎叫??噘赓獾氐帕艘煌缺蛔?,奈何身上又蓋不住了,往左一扯,右邊又露出來了。最后幾乎是悲憤地一抬胳膊,妄圖將那被子壓下一角。結(jié)果胳膊肘才一抬,那滑溜的蠶絲被滑溜地往下一順——全掉地上了!
這下總算是逼得這小懶鬼不得不睜開眼了。
小懶鬼年紀(jì)確實小,是個約莫六七歲的小女娃,生得倒是乖巧可愛,兩頰紅通通的,卷而翹的睫毛上還掛著點點淚珠,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蒙著一層水光。
只是這小丫頭睡得七仰八叉,姿態(tài)頗為不雅??v有個粉雕玉琢,嬌生富養(yǎng)的美人胚子樣,也還是個不安分的家伙。
小丫頭一臉愁苦樣,兩道眉毛都能扭成麻繩了。
一邊是睡意朦朧,還欲與周公相會,一邊又是涼風(fēng)颼颼,讓她神志不得不清醒。于是她又是冷得想撿被子,又是冷得不想起身,連眉毛也都跟著她的心一塊兒糾結(jié)起來了。
于是小丫頭眉毛扭了又扭,身子又在床上扭了又扭,最終還是被一聲毫不亞于那鏘然金石之聲的震天吼給呼醒了。
“臭丫頭!起床啦!”
只見一個白影飛身掠入,小丫頭一個激靈就從床上彈起來,還沒來得及張口,腦袋就被按在來人懷里一頓揉。
“哥……”小丫頭皺了皺鼻子,一臉委屈地扯住那人的袖子。
“幾時啦?”來人是個俊朗青年,劍眉如鋒上挑,眸色極深,一身白衣飄逸如仙,此刻嘴角微揚,眼中卻無半分笑意,倒真如謫仙般冷漠。
“午……午時了吧……”小丫頭回想著當(dāng)時那一道銳利響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聽見香鐘響了……”
“那你可知現(xiàn)在幾時?”
見她支支吾吾,許祁敬輕嘆一聲:“巳時三刻了。午時前到大殿集合,我知你定會賴上兩刻床,便故意將香鐘定在了巳時,沒想到你竟是三刻才起。”
許仙仙還是不說話。
“你向來是個有主意的丫頭,卻實在嗜睡懶怠了些?!?p> “在浸芙閣我可沒安分睡過幾天!”小丫頭一開口就直擊要害。
“你還記著……”許祁敬有些無奈,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泛起一絲淡淡的愧疚。
小丫頭心下一喜,故意拉出一張苦兮兮的臉,正欲開口卻被她哥向額上敲了一記。
“知不知道今天有多重要?”她哥瞥了她亂蓬蓬的頭發(fā)一眼,順手從梳妝臺上拿了把梳子。
“許氏族祭,”許祁敬緩緩?fù)鲁鰩讉€字,見小丫頭沒什么反應(yīng),只好又補上一句,“今日會有很多客人上山,你平日不總喜歡呼朋喚友的嗎?去找?guī)讉€玩伴好了,別老蹲那白塔里?!?p> “嗯嗯,”許仙仙滿口答應(yīng),心想你還不就是想把我支開,還什么白塔,往整了算,她一個月最多也就待了十來天。
小丫頭早慧,智力非凡,也頑劣非凡。
鬧騰的時候,五六個大人都攔不下她;想學(xué)的時候,十幾位師父都教不過來。
最后索性一天拆了兩半,老師先布置了課業(yè),讓許仙仙自個兒在白塔里頭看書,不懂了再去問。只要完成了課業(yè),剩下多少時間,那都是賺來的,任那小丫頭把山頭削平都無事。
“今年有外人上山?”許仙仙偷偷把一只草編的蛐蛐往袖子里藏。
許祁敬淡淡掃了她一眼,只說了聲:“別動?!?p> 她大哥萬年冰山臉,就連給她梳頭時,也一副專注沉著的樣子。不知要叫多少姑娘看了發(fā)慌。
然而落在自家妹子身上,就沒那么樂意了。
“說了別動?!痹S祁敬微微皺眉,一手握著她睡翹了的頭發(fā)松不得,一手又在綁發(fā)帶。索性使了個小法訣,讓兩只小紙人把她耳朵扯著。
“你看兩面和三刀把我耳朵扯得,耳朵都紅了。”許仙仙裝模作樣地嗷嗷叫了兩聲。
許祁敬不為所動。
“哼?!痹S仙仙不甘心地擺正了腦袋,在她哥的指示下,一會兒往前扯,一會兒往左偏。
“好了?!?p> 許仙仙如釋重負,剛一起身,卻被她哥兩只大手摁住肩膀壓了回去。
“有一樣?xùn)|西要你保管,”許祁敬不知從哪里拿出一枚穿著銀鏈的小黑鈴系在她手腕上,又鄭重交代,“小心別磕著?!?p> 小鈴鐺黑乎乎的,仿佛積了一層陳年老垢。
許仙仙實在想不通,她重度潔癖龜毛的大哥,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鈴鐺。
是想把哪位高人的功力從陳年老垢上渡過來嗎!
“聽話?!痹S祁敬輕輕拍了幾下許仙仙的腦袋,又俯在她耳邊說了些什么。許仙仙不經(jīng)意地瞟見了他腕間一道細細的白痕。
“好?!痹S仙仙難得乖巧。
“我今日便啟程,你以后要好好修行,把性子收著些——”她哥一頓,然后掏出一個木匣子,“還有一件東西,我一直替你保管著,但又怕到時候趕不及回來,所以先給你?!?p> 許仙仙稍稍打開一條縫,瞄了一眼又趕緊合上,一臉黑線道:“哥,你是認(rèn)真的嗎?”
“畢竟是個姑娘家,日后不求你儀態(tài)萬方、端莊淑雅,至少也該知節(jié)守禮。禮,身之干也。敬,身之基也。流丹閣是你的家,所以縱你愛你,你想如何鬧騰都可以。但除了家人,沒有人會無條件地包容你。你在流丹閣可以肆意胡鬧,如何責(zé)罰,大不過抄抄書、關(guān)關(guān)靜室??伞羰遣辉诹鞯らw,沒了這重身份,依照你的脾性,只怕少不了受挫?!?p> “不是還有哥嗎?要是有人欺負我,我又打不過,就讓哥教訓(xùn)他們?!蹦菚r的小丫頭還是那個肆無忌憚的小混蛋,話語中帶著無所顧忌的天真。
如果當(dāng)時的許仙仙再心細一點,她大概就能發(fā)現(xiàn)許祁敬面色微變,然后生硬地轉(zhuǎn)移話題道:“日后當(dāng)然會有人教導(dǎo)你禮儀,我倒真是想知道……步搖,戴你頭上還能不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