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老爺新討了個小妾,好聽詭譎離奇的故事,一有空就去捧場。如今九月懷胎,身子不便,夜里不能出門,患上了失眠癥,身子愈發(fā)虛軟孱弱,謝家老爺擔(dān)心她腹中的孩子,便重金聘請鬼先生入府說書。
青燕子回憶起女客名喚穗香,年紀(jì)不大,笑起來有甜甜的梨渦,便破例應(yīng)了下來。
夜里,穗香望著鬼先生,慘白的臉上掛著甜甜的梨渦,道:
“妾身在盛京城,無親無故。不知為何,妾身見著姐姐,便覺得親切。都說有前世因果,或許妾前世積了福德,有幸見過姐姐幾面呢?!?p> 鬼先生聽了,心里卻在想,見著她哪里是前世積德,怕是前世不修福報才是呢。可對穗香,她不想讓她失望,便回道:
“你名字里有個香字,我看著你,也覺得親切?!?p> “如此真是太好了。實不相瞞,妾心中害怕,想讓姐姐陪我?guī)兹铡6颊f生孩子如入鬼門關(guān),我身子骨不爭氣,我怕我撐不過去?!?p> 于是青燕子便一直陪著她,直至臨盆那日。穗香難產(chǎn),大夫問保大人還是保小孩的時候,穗香用剪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逼迫謝家老爺,一定要保住孩子。
孩子生了下來,她這一生也走到頭了。
臨死之前,她對謝家老爺說:
“謝老爺,我爹欠你的,終于還上了,希望---從今以后,你可以忘記仇恨,開開心心地---過下半輩子---”
夫妻一場,她看他卻如同欠債人看著債主一般。隨后她抓著鬼先生的手,道:
“姐姐,穗香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姐姐應(yīng)允---”
將死之人的遺愿,青燕子無法拒絕,這于她而言,不過舉手之勞而已罷了。
———
洛城商戶齊家緊挨洛河,靠水運起家。齊老爺五十大壽時,親朋好友攜禮來賀。其中有個膚色偏黑的青衣姑娘,送來一卷畫。那畫畫的乃是十年前的風(fēng)月館門前,一個父親狠心賣掉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齊老爺看到那畫,一時之間老淚縱橫。
“都給我出去找,找到那女子,老爺重重有賞---”
家丁們在河口找到了那位姑娘,并將她帶到齊老爺跟前。那女子自稱穗香,一見齊老爺,便甜甜地喚了聲爹。
齊老爺頓時老淚縱橫,拉著女兒的小黑手激動地感慨道:
“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怎么曬成這樣了?你的小酒窩呢?你的酒窩哪兒去了?”
印象里,他的女兒長得白皙水靈,而眼前的女子是非常均勻的小麥色皮膚。唯一讓他覺得熟悉的,是女子那一雙帶著笑意的大眼睛。而且父女間的小秘密,女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爹,咱們家也不算窮啊,你當(dāng)初為何要賣了女兒呢?”
齊老爺一聽,仿佛被東西扎了心口似地,一臉痛心地說:
“你是爹爹的心頭肉,爹爹怎么舍得賣你呢?爹爹實在是沒有辦法。有人威脅爹爹,如果不把你賣掉,就要滅了我們齊家。爹爹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故去的娘親~”
“那人為何要威脅爹爹呢?”
“這---爹爹也不清楚?!?p> 齊老爺垂下眼瞼,枯瘦的手在顫抖。
青燕子心想,眼神躲閃,只怕是沒臉說吧。她也不想逼得太緊,這畢竟不是她的親生父親,有的是時間慢慢跟他耗。
就這樣過了幾天,某天早上,青燕子在花園里散步,剛好瞧見姨娘在呵斥家里的老仆。那金貴的小少爺,穗香同父異母的弟弟穗華坐在地上大哭也不管不顧。穗香的這位姨娘疑心特別重,在她眼里,周邊人都心懷鬼胎不可信。青燕子剛?cè)敫念^一晚,她便迫不及待地跑來警告青燕子,說她是外人,早晚得嫁出去,不許打家產(chǎn)的主意。盡管穗香一再表示自己對齊家的家產(chǎn)沒興趣,她也不肯放下戒心,四處替穗香物色年輕公子,想早早把她嫁出去。
“穗香,你好好看看,這些公子,可有瞧中的?”
“姨娘,你不用忙活了?!鼻嘌嘧有Φ?,“我已經(jīng)嫁人了?!?p> “誒?哪家的公子?”
“盛京城謝家,謝老爺?!?p> 此話齊老爺手一抖,手中的茶杯應(yīng)聲落地。
“爹,你怎么了?”怎么齊老爺神情如此詭異?莫不是他認(rèn)得京城的謝老爺?
“沒---沒什么---老了---不中用了---連個茶杯都端不穩(wěn)——”齊老爺?shù)氖诸澋酶鼌柡α恕?p> 姨娘絲毫沒察覺,對青燕子口中的夫家很是好奇,便繼續(xù)問:
“哪位謝老爺,是做什么的?”
“賣茶葉的---”
姨娘聽了,心道:
“茶葉比較出名的我只聽說林家。這個謝家,倒不曾聽聞,家底應(yīng)該一般吧。不過就你這點姿色,能混個衣食無憂,也算走運了?!?p> 姨娘豈知林家再怎么出名,也就是倒賣茶葉的二手販子。那謝家雖不出名,卻幾乎掌控了全國七成錯綜復(fù)雜的茶路。沒了茶路,林家連茶葉的影兒都見不著,更別說倒賣了。不過齊老爺對謝家老爺如此忌諱,肯定有不為人知的故事。
自那之后,姨娘對青燕子的態(tài)度也變了,不再針鋒相對,還主動給青燕子煮桂花圓子,說是從齊老爺那里得知穗香最喜歡吃這個。這日姨娘還主動找穗香,交流相夫教子的心得。說是交流,其實只是姨娘單方面灌輸,穗香只是笑著聆聽,不發(fā)表任何意見。
穗華黏娘親,跑過來纏著滔滔不絕的娘親去抓蝴蝶。
“徐嬤嬤,說了多少次,別讓少爺亂跑。要是磕著碰著,你擔(dān)待得起嗎?趕緊地,帶他去抓蝴蝶---”
穗香暗暗想笑,這姨娘可真逗趣兒,不跑怎么捉蝴蝶?看得出來,姨娘雖然寵兒子,但更喜歡擺譜,認(rèn)為自己身為夫人,就應(yīng)該端莊,帶孩子抓蝴蝶這么幼稚的事,就該是下人干的活兒。她自詡教子要嚴(yán),動不動就呵斥下人,呵斥穗華,不過在青燕子看來,她根本不懂得怎么教育孩子,甚至有拿自己孩子撒氣的嫌疑。
戲班子在洛城開演,府上的下人都在議論,穗華從沒見過,哭著鬧著要去看。姨娘要去赴城主夫人的宴席,便找來兩個奴才待帶穗華去,一個年輕的,一個年邁的。
“戲班子魚龍混雜,你們要寸步不離地,照顧穗華,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拿你們是問?!?p> 可穗華還是出事了,看戲回來后,就迷上了戲法,還翻箱倒柜,要找金銀財寶,說是把變戲法的請到家里來,而且還變得格外暴力,就好像被惡鬼附身似地。姨娘愛子心切,追責(zé)那兩個奴才,兩個奴才一口咬定,沒有離開過小少爺。
棍子噼里啪啦打在奴才身上,慘叫聲連連。
青燕子看不下去了,便道:
“姨娘,你就是把他們打死也無濟于事。依我看,穗華不是迷上了戲法,而是失了心竅。我聽聞有一種歪門左道,可惑人心智,謀取不義之財。那戲班子,肯定有古怪,還是先報官抓人吧?!?p> “還有這等事!若真如此,那還得了?。 ?p> 姨娘還是按照青燕子說的做了。衙門開審那天,戲班子的班主跪在堂前,齊老爺將穗華帶進(jìn)去,臉上寫滿了“不情愿”三個字。他是商人,最不喜歡惹上官司,要不是姨娘哭哭啼啼說這說那說得他心煩了,他也不會來。
“大人明鑒吶,草民耍的不過是簡單的障眼法,這惑心術(shù)乃仙法禁術(shù),又怎敢妄自修習(xí)呢?那是要滅九族的啊---”班主張口便喊冤,看起來不像是裝的。
百年前,修仙之風(fēng)盛行,仙門九卿為爭仙門首府之位,勾心斗角,甚至不惜養(yǎng)魔亂世,弄得民不聊生,人心惶惶。圣皇便讓圣御院滅了仙門,毀靈脈,將禁止修仙的圣旨刻在鯉魚灣的龍門石碑上:
修仙者,滅九族。
“你既未學(xué)過,又如何知曉,這是惑心術(shù)?”當(dāng)官的又問。
“回稟大人,草民雖未學(xué)過,但見人使過?!?p> “什么人?”
“他自稱白無常,地獄的勾魂使。此人心腸狠辣,專挑孩子下手。那時草民剛在江湖上混出點名頭,他看了我的戲法,貶低我,誘惑我修習(xí)仙法。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只想安安分分地賺點小錢養(yǎng)家,所以我拒絕了他。他便用惑心術(shù),蠱惑我兒---”
班主將十幾歲的兒子帶上公堂,兒子癡癡傻傻,見了官爺也不知要跪,還去搶了捕快的棍子,打他爹,說是好玩,幸虧被捕快摁住了。青燕子混在圍觀群眾中,心想這果真是一出絕妙的苦肉計。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我要去找?guī)煾?--放開我---”
齊老爺命人摁住暴動的穗華,姨娘在旁邊又哭又喊:
“輕點,別弄傷了他---老爺,你快想想辦法啊---”
此時,衙差來報,齊家大小姐懇請大人允許,她想上堂問詢嫌犯。這本是不合時宜的,但齊家向來打點得當(dāng),官府又豈會不給面子?
于是,青燕子提裙上堂,班主瞧見青燕子身邊的丫頭,脫口而出道:
“是你---”
這丫頭衣著寒酸,面色慘白,兩眼布滿血絲,如鬼魅般,駭人得很。
齊老爺心底發(fā)毛,便道:
“穗香,你從哪里找來的丫頭---也太晦氣了---”
“爹爹,這可不是我找來的?!彼胂愕溃八约赫襾淼?。她叫阿楚,與班主乃是舊相識---”
而且當(dāng)時阿楚是原告,班主是被告,情形與今日如出一轍。此時班主的老臉上,滲出些許汗珠,眼底可見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