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朝陽自山頂露出半個(gè)頭。刺眼的陽光落在湖邊,灰衣男緩緩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泡在湖水里,水面上飄著各種慘死的水生物。低頭一看,上衣散開,新傷口上貼著艾草殘?jiān)?,結(jié)疤的舊傷上貼著幾片魚片。
趴在草地上熟睡的青燕子,呷嘴囈語:
“咦---熟了---烤熟了---嘿嘿---”
這姑娘很有想法嘛,竟能想到在他胸膛上烤魚!
他勉強(qiáng)爬上岸,撿起地上的劍,劍身貼著幾片鱗片,還有股腥氣,刮鱗切片、開膛破肚,不用想也知道她把他的劍當(dāng)菜刀用了。他嘗試著運(yùn)氣,不僅氣沒提起來,渾身還跟針扎似地難受。他杵著劍,勉強(qiáng)回到先前倒下的地方,找到遺落的半張鬼面,戴上。
——
“糟了---人呢——魚片飄水面了!不會(huì)掉水里了吧---怎么辦啊---我不會(huì)水啊---”
她醒來不見他人,一陣緊張地亂叫,拿起之前撈魚的蘆葦往水里到處撥。原路返回的他瞧見了,一臉汗顏,悄然出現(xiàn)在她身后。
“姑娘---”
“啊---”
她嚇了一跳。
回頭見是他,頓時(shí)大喜。
“你沒掉水里啊---太好了---”
他是有多蠢!
會(huì)自己掉水里!
“恢復(fù)得不錯(cuò)嘛。我就說嘛,水能克火,沒騙你吧---我昨晚擔(dān)心死了,還以為你要翹辮子了呢---”
是么,擔(dān)心死了,還有心情烤魚?
“咳咳咳~”
“你怎么了?是不是毒又發(fā)作了?快快快~坐下,歇會(huì)兒~”
她緊張兮兮地過來扶他。
“我~咳咳咳~不需要~”
他根本不想歇!
“坐下!犟什么??!”
身負(fù)重傷的他,哪有反抗的余地,被她一摁便癱了。
“你這氣色也太差了?!?p> 姑娘抬舉他了,什么氣色太差,他根本就沒有氣色!
“咳咳咳~”
氣脈寸斷,毒火攻心,還真不好受!
“等著,我去撈兩條死魚。給你補(bǔ)補(bǔ)~”
不等他回應(yīng),她便往湖的另一頭跑。
“呀~好多死東西~天吶,都被燙死了~”
“咳咳咳~”
燙~燙死了?
她眼瞎嗎?分明是毒血滲入湖中,毒死的??!
“不管了不管了,先撈上來再說~”
沒多久,她帶回來四五條死魚,用茅草裹著。
“你有火折子嗎?”她問。
“咳咳咳~有~但~”
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只怕不能用了。不等他說完,她就高興地大叫,打斷他的話:
“太好了,在袖子里對(duì)不對(duì)?你們這些不開化的愚民,就喜歡往袖子里藏東西~”
“咳咳咳———”
不開化的愚民!說誰呢?還有這姑娘怎這般自覺,還沒見過幾面就開始動(dòng)手動(dòng)腳,在他的袖子里亂掏!
“還藏了不少東西嘞——”果不其然,掏出一堆稀罕物品。瓶瓶罐罐,一沓銀針,還有一把金光閃閃的金錯(cuò)刀?!斑@是火折子嗎?”她舉著小竹筒,大為失望,“進(jìn)水了,怎么辦~”
還不是拜她所賜,偏要拽他去湖里涼快!他明明說過不需要,明明說過沒用的!
“罷了罷了,你身負(fù)重傷,我也不指望你鉆木取火了~先離開這里再說~”
她將他的瓶瓶罐罐塞回他的衣袖。
“這些魚可不能浪費(fèi),等實(shí)在挨不住了,生吃兩口還能救命呢~”
岸邊有長茅草,她扯來編成細(xì)長繩,穿過魚鰓,全部串起來,拎著?;ň胖乜戳丝茨菐讞l死魚,猶豫要不要叮囑她這魚有毒??赊D(zhuǎn)念一想,反正她也活不長久,被毒死和被殺死,又有何分別呢?
“你能走吧?需要我扶嗎?”
“咳咳咳~青姑娘~在下~渾身乏力~就算你扶我~我也沒力氣走了~姑娘還是別管我了~”
前方是條死路,恕他不奉陪。
“不行。沒了你,我找誰帶路?這樣吧,我背你~”
“不妥,男女授受不親——”
“你別把自己當(dāng)男的,不就行了。廢話少說,上來!”
她還非常自信地拍了拍自己瘦弱的后背!花九重心想,這姑娘真是不識(shí)抬舉,他一番好心,想讓她死前少受點(diǎn)苦,她還不領(lǐng)情!既然她自討苦吃,他何不成全她呢?
“如此,便有勞姑娘了~”
“擦~”她被背上的他壓矮了半截,不禁咒道,“你~你吃石頭長大的啊~這么沉~”
八尺半的人,能不沉嗎?
“姑娘還是~任在下自生自滅吧~”
老實(shí)說,他有心于心不忍。
“沒~沒事~我撐得住~~你別跟我說話~我~呼呼~一說話~就岔氣~一岔氣~就~”
“嗯~”
結(jié)果下一刻,她便如大山傾倒,連帶著他一起栽蘆葦?shù)乩铩?p> 她全身冒汗,大口大口地吸氣。緩了會(huì)兒,她將他往旁邊推,有氣無力地喊道:
“我快喘不過氣來了---離我遠(yuǎn)點(diǎn),不要搶我的空氣---不行了---沒吃早飯,低血糖,暈得很---”
花九重坐起身,提起那串死魚,送到她嘴邊,道:
“吃吧,你餓了~”
吃了這魚,安心地去吧!
血腥味和饑餓感開始打架,青燕子咽了咽喉嚨,心想這魚肉里邊富含蛋白質(zhì),糖分少,吃了也沒多大建樹,還浪費(fèi)能量咀嚼!
“我~先緩緩,你讓我想想~你別跟我說話——我沒力氣——”
此時(shí)天邊祥云飛過,從山頂傳來天籟般的歌聲。
“小妹妹上山采花戴喲喂~小郎君上山不砍柴呦喂~小郎君為何要偷懶呦喂~看小妹妹戴花看傻眼喲喂~”
這~唱的啥鬼?
花九重蹙眉,暗道:
【她來了!】
———
“九黎寨里,就徐婆婆家還有間空屋。婆婆死了貓,心情低落,正需要人照顧。”
徐婆婆的破屋可真是夠破的,家徒四壁,米缸見底,連口好鍋都沒有,柱子表面隨處可見蟲子啃食的洞。
“這偏屋,可真夠偏的,都快倒了---”
屋里也沒個(gè)床,就一張缺腿的桌子,灰塵鋪了厚厚一層。婆婆住的主屋因?yàn)槠綍r(shí)常走動(dòng)的緣故,灰塵相對(duì)較少。屋子中央放了一架破紡織機(jī),紡織機(jī)上纏著零散的線,上邊全是灰,估計(jì)好久沒用了??拷皯舻牡胤接袕埓?,說是床,其實(shí)就是塊木板,上邊鋪了層破草席。床邊有個(gè)木箱子,沒上漆,也是被蟲啃得不成樣子。
“貓兒---我的貓兒---”
失魂落魄的婆婆又到處找貓,青燕子躲在梨樹后頭,心中有愧,不敢看婆婆。當(dāng)時(shí)她身子正虛,婆婆抱著黑貓下山來,那黑貓看到死魚,眼睛都直了,一下子撲過來叼了死魚沖進(jìn)蘆葦?shù)乩?,好像怕人跟它搶似地。沒多久貪嘴的貓兒偏偏倒倒地鉆出來,口吐白沫,七竅流血,死在婆婆懷里。
婆婆與黑貓相依為命,受了打擊,竟忘了黑貓中毒而死的事。
“貓兒,原來你在這兒啊---你都不吭聲~”
婆婆突然鉆出來,用那粗糙的手撫摸青燕子的臉。青燕子不禁汗顏,婆婆分不清小麥色和黑色她能理解,可總不能人貓不分吧?但看婆婆這么可憐,青燕子也不好戳破,只好配合地‘喵’了一聲。
結(jié)果,靠在梨樹腳邊的花九重發(fā)出一陣?yán)坐Q般的笑聲,順利吸引了婆婆的注意力。
“孩子,你的衣裳破了---脫下來,婆婆幫你縫兩針---”
花九重將外披、上衣、下裳全部脫下來,遞給婆婆,結(jié)果拿回來一看,破的地方?jīng)]縫,只把三件衣裳縫一起了。婆婆還催促花九重穿起來,讓她瞧瞧。沒辦法,花九重只好將那塊布當(dāng)披風(fēng)披在肩上,違心地說了句:
“縫得真好,謝謝婆婆---”
晚飯是沒指望了,好在梨樹上掛滿了青梨,還不至于餓死。
入夜,兩人分別靠著梨樹一側(cè)歇息?;ň胖赜谢鸲咀o(hù)身,蚊子不敢招惹他,就集中火力攻擊青燕子。青燕子被蚊子擾得睡不著,便想拉著花九重一起熬夜。
“花九重,我給你講個(gè)故事好不好---”
他沒睜眼,敷衍地‘嗯’了聲。
“從前有一頭上了年紀(jì)的水牛,他很勤勞,也很溫順。某個(gè)冬夜,它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皮沒了---它著急地四處找啊找,最后在主人身上,找到了它的皮。原來主人乘它睡著的時(shí)候,偷偷剝了它的皮,做了件防寒的皮衣。它的主人自私得很,不愿歸還,它只好動(dòng)手搶,搶到手后它便跑了---然后,它的主人就被凍死了---怎么樣,故事精彩吧?”
精彩說不上,他只是覺得渾身發(fā)涼。
“我再給你講一個(gè)。很久很久以前,一只貓和一只老鼠,相愛了。他們排除萬難,終于走到了一起。新婚之夜,貓新郎揭開鼠新娘的紅蓋頭,對(duì)鼠新娘說,娘子,你好美---真想一口吃掉你---鼠新娘低下頭,嬌嗔一句‘討厭啦’---然后貓新郎就把鼠新娘吃掉了---哈哈哈---精彩吧---”
就這樣,兩人熬到了天明。青燕子早早起來洗漱,跑去隔壁家蹭飯,還帶回來兩碗不見米的白米粥。
“將就著吃吧——”她對(duì)花九重說,“多喝米湯,可預(yù)防腳臭——”
對(duì)此,花九重不作評(píng)論,也不想浪費(fèi)她一片好心。
——
婆婆拿著一塊破麻布,從主屋里走出來,沖青燕子喊道:
“貓兒,來,婆婆給你洗臉---”
青燕子看到麻布上有蟲子,嚇得拔腿就跑。婆婆原本還想追,花九重頗為無奈,道:
“要?dú)⒈銡?,痛快點(diǎn),這樣捉弄人家,很好玩么?”
“怎么,你心疼了?”
婆婆眼神不再混濁,而是透著涼意般精明!
“我是人?!被ň胖卣f。
“假慈悲!”
婆婆冷哼,扭頭回屋,青燕子才僥幸逃過了一劫。
——
花九重在水井邊洗臉,青燕子看見了,便湊了過去。半張爛臉沒有面具的遮掩,完全暴露在她的視線中,畫面沖擊感太強(qiáng)!
她倒吸一口涼氣,心想都爛成這樣了還能活,他也太頑強(qiáng)了吧。
他解開中衣衣帶,寬闊厚實(shí)的胸膛上,全是猙獰的傷口。輕傷都沒包扎,只有鉤子鉤的那塊肉上勒了布條。他蹲下來捧水洗臉,背上的舊傷痕也暴露了。
“花九重,你跟我回家吧~”
他用袖口擦掉臉上的水,一臉不解地看著她。正常人聽了這種話,肯定會(huì)想這姑娘莫不是看上他了吧,但花九重可不同于正常人,而且眼前這姑娘也一樣,不能用常理度之!
“跟我回家吧---”她又重復(fù)了句,還是憐憫的語氣,“你看你,全身上去沒一塊好皮~你們這里醫(yī)療水平是有多低下啊~你跟我回家,我?guī)闳ゴ筢t(yī)院植皮~”
聞言,花九重狠狠瞪了她一眼,沒吭聲。
“你瞪我做什么,比眼睛大啊?你看你~這肉都?jí)牡袅恕珣?yīng)該用刀割掉,這樣才能長出新的來~不開化的愚民,這點(diǎn)常識(shí)都沒有~跟我說說,到底是誰弄的?我道德上譴責(zé)他!也太壞了。弄成這樣,怎么靠臉吃飯啊~對(duì)不對(duì)?”
大眼睛眨啊眨,八卦的光芒閃爍個(gè)不停。不過說實(shí)話,看到花九重這么慘,對(duì)比之下她竟會(huì)有種被幸福包裹的錯(cuò)覺!是啊,就目前看來,她所遭遇的根本不算什么!
他又瞪了他一眼,而后,嫌棄地蹙緊眉頭,道:
“姑娘,你口水噴我臉上了~”
“沒事??谒羌兲烊幌舅瑢?duì)傷口愈合有益處~不過,你這肉都外翻了~得縫一下,你等著,我去找婆婆拿針線~”
他想說不用了,可轉(zhuǎn)念一向,這姑娘何時(shí)聽過勸?沒多久,青燕子拿著針線跑出來。
“針銹掉了,你等等,我擦擦~你躺好~”
砰!他的后背直接撞上地面,竟被她強(qiáng)行推倒,這姑娘當(dāng)真不懂男女授受不親??!她隨手撿起一根粗壯的木棍,橫卡在他上牙和下牙間。
“咬好了!別亂動(dòng)!”
沒多久,就聽見她一邊流淚,一邊哇哇地大叫。
“~呀~天吶天吶~又冒血了~媽呀——要死人啦——呼呼——深呼吸——不怕不怕——你疼不疼?。磕氵@——眼睛都不眨一下,你還是人嗎?還有幾針,你忍著點(diǎn)啊——哇——不行了,受不了啦——最后一針——你再忍忍——我打個(gè)結(jié)——好了好了——把劍遞給我,我割下線頭~”
花九重別開視線,正好看到徐婆婆扶著門框,幽幽地盯著他們,那神情好像在說:
【花九重,跟個(gè)死人玩得這么起勁作甚~】
這一剎那,寒意竄起,他不自覺地將視線轉(zhuǎn)向自己的劍。鋒利的劍刃割斷線頭的時(shí)候,還割斷了青燕子的一根頭發(fā)。
他想起什么,猛地推開她。
“哎喲——你怎么了?你這反射弧可真夠長的,現(xiàn)在才知道疼——”不明真相的她從地上爬起來,邊拍屁股上度灰塵邊小聲數(shù)落。但很快,她又活力四射,將他拽到水井邊,說是要清洗包扎,用布條在他頭上纏了一圈又一圈,只露出鼻子、眼睛。
“你不用憋著,痛了哭出來就好了?!闭f完,想到了什么,她又連忙改口道,“不能哭,眼淚是咸的,哭了就更疼了。這樣好了,我給你唱首歌,轉(zhuǎn)移注意力——不要用這種質(zhì)疑度眼神看著我,我唱歌很好聽的,所謂人美歌甜,說的就是我——你別不信,我給你來一段,聽好了,咳咳咳——風(fēng)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河西山岡萬丈高,河?xùn)|河北高粱熟了,萬山叢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紗帳里,游擊健兒逞英豪——”
沉醉于表演中的她很不美好地破音了,她將這歸咎于肚子餓,沒力,氣短!
“青姑娘可真厲害——”
這嘴巴何時(shí)能消停會(huì)兒?
“忒!識(shí)貨!你真是太識(shí)貨了!老實(shí)說,我自己都佩服得不行呢。你仔細(xì)說說,哪里厲害了——”
——
就這樣,嘮嘮叨叨到了晌午。青燕子摘了青梨放火上烤,烏漆麻黑的一團(tuán),遞給他吃。
“發(fā)揮點(diǎn)想象力吧,就當(dāng)——就當(dāng)是烤雞腿啦——”
花九重還真沒法把烤梨和烤雞腿想一塊兒!
——
夜里,青燕子睡得正沉,被突如其來的疼痛驚醒。
“婆婆---你綁我做什么!”
徐婆婆舉起剛接滿的一杯血,仰頭一飲而盡。那血入口之后,蒼老的軀殼慢慢發(fā)生蛻變,歲月的痕跡逆向而逝。這面容看著絕美,卻只是一副皮囊,皮囊之下的心腸,丑陋不堪。
這張臉勾起了久遠(yuǎn)的記憶,青燕子瞳孔不覺放大,顫聲喚道:
“巧---巧兒---”
她認(rèn)得眼前的女人!隨后,她大聲呼救:
“救命啊~花九重~你死哪里去了~救我~”
巧兒沒有阻止她,只是冷笑道:
“都死了多少回了,你還沒死心啊~你當(dāng)真以為,他會(huì)救你?”
房門開,一陣?yán)滹L(fēng)涌入,花九重提著劍,面無表情地走了進(jìn)來。青燕子震驚,忽然間明白了,他們來到這里,借宿徐婆婆家,根本不是意外,而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巧兒輕輕抓起他的手腕,指向青燕子的心口,道:
“殺了她,我保你,心想事成---”
花九重?fù)荛_巧兒的手,舉著劍步步逼近。
“別怕---”花九重輕聲說道,他的聲音從未如此溫柔絕情過。不,有過,只是她忘了?!斑@只是幻境,睡一覺,便好了---”
青燕子哭著搖頭,道:
“不是~這不是幻境~你別殺我---我會(huì)死的---我會(huì)死的---”
其實(shí)花九重知道她會(huì)死,但他也知道,她會(huì)死而復(fù)生。所以這一劍,最終還是刺了下去。
青燕子絕望地咽下最后一口氣,巧兒開心地大笑:
“看到了嗎?沒人肯救你---沒人愿意救你---該死心了吧~待在我身邊,做我的長生不老藥,難道不好嗎?”
任人宰割,也算好嗎?
她雖然天真,但她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