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靈平靜的語氣里流淌著深沉的悲傷,朱幼安嘆了口氣,坐到何靈身邊,抱住何靈,將她的頭窩在自己的頸窩,輕輕摸著她的頭,“何靈,沒關系的,你想哭就哭吧。你想替林丹丹哭,就好好哭一場吧?!?p> 何靈閉上眼睛,輕聲說,“幼安……”
“嗯,有我在的,不怕啊?!?p> “謝謝你,你真讓人覺得溫暖?!?p> 過了一會兒,還是坐直了身子,跟朱幼安拉開距離,“謝謝你,這么容忍我的軟弱。”
何靈伸出手,將手心里的絲絨小包遞給朱幼安,苦笑著,“從我第一次去柳家寨……那時候是在夢中夢里……我就能聽懂柳小七……不對,是徐芳茹和楊天白對唱的情歌。那時候我還以為,是因為我曾經接觸過音樂知識。”
朱幼安將絲絨小包接過來,握在手中并沒有打開。
“后來,我們找到了連理樹,找到了柳家寨,我很快就能聽懂、也會說他們的方言。我在現實世界里,確實有些語言天賦的,沒有刻意學習,我會三門語言。那時候,我還以為,能學會他們的方言,是我把語言天賦帶進了夢境?!?p> “第一次去那老人家的院子里,第一次進了那屋子,我本能地覺得害怕,想要逃跑。第二次再去那老人家的院子,我被嚇暈了。后來我一直躲在你的身后,一直不敢正面接觸那位老人家,我一直以為是我膽小怕事?!?p> “也怪我啊。當初在夢中夢里,只隨便看了一眼楊天白的項鏈,沒曾仔細看看細節(jié)。如果那時候就看到了細節(jié),那時候就注意到吊墜上的字……”
朱幼安插了一句話,“這不怪你的。那時候我們是樹,你不可能完全感受到林丹丹的記憶,尤其是她壓在心底的記憶。在這里,你還沒有學會將夢中人的所有技能、所有記憶融會利用,你還不會把林丹丹的記憶帶進夢中夢?!?p> 何靈搖搖頭,“那么多的信號都在提醒我,我可能跟徐芳茹有關,可是我都沒有察覺到。如果我早一點察覺到,我們不要去挖那么深,這個夢或許早就結束了?!?p> 朱幼安嘆氣,“何靈,你才剛開始進夢境探險,你能做到現在這種程度,已經很有天賦了。如果非要怪,也只能是怪我。你本來也差不了多少能量了,我不該那么貪心,想要更多能量,想要刨根究底查真相。唉,確實該按照我一開始的計劃走的,你就不會受這么多苦。只是……到了第二層,可能你還是會傷心難過的?!?p> “幼安,我跟你說啊。我從踏進這個夢境開始,我真的沒有好好感受過林丹丹的內心世界和她的記憶。我知道她母親已經過世了,我知道她沒有父親??墒牵蚁胫呀洿髮W畢業(yè)了,她的人生應該是從大學畢業(yè)開始走向新的舞臺。那些過往,對她來說,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林丹丹,她的母親……是個精神病人?!?p> 朱幼安聽到這話,臉上并沒有異常的表情。
何靈心中嘆氣,以朱幼安做事的風格,他果然早就查過林丹丹的身世、背景了。
“林丹丹小時候……并沒有感受到多少母愛……徐芳茹是個精神病人,她連自己都控制不了,哪里還能將滿滿的愛給林丹丹??墒?,她還是會保護林丹丹,用她僅存不多的愛和本能保護林丹丹?!?p> “從林丹丹開始記事起,徐芳茹就抱著她或者牽著她到處流浪。一個瘋女人,帶著一個小女孩到處流浪,太容易讓人感受到這世界的惡意了。因為她們都不懂,一個神志不清,一個年幼無知,想要欺負她們,實在太容易了。人性中最深沉的惡,那些滿滿的、純粹的惡,原來不是給其他動物的,是給自己的同類的?!?p> “那些人欺負她們,之所以敢肆無忌憚地欺負她們,只是因為她們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林丹丹沒有父親……是因為……是因為……徐芳茹在流浪的過程中,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欺負了?!?p> 朱幼安緊靠著何靈,抱著何靈,拍了拍何靈的胳膊。
“林丹丹……她的名字,并不是徐芳茹給的。徐芳茹那時候已經沒有清醒的意識了,但是她還是記得林丹丹是她的女兒,她還是愛著林丹丹的。小時候,林丹丹從來沒有穿過新衣服,她的臉上身上總是傷痕累累。徐芳茹帶著她四處流浪,走到哪里,被欺負到哪里?!?p> “幼安……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真的有人會對孩子這樣殘忍。我剛開始來到夢境,感受不到林丹丹幼時的記憶,是因為她從不愿回憶這些過往。這些記憶、這些過往全是傷痛……”
朱幼安拍拍何靈的肩膀,“其實,我們比自己想象的更堅強。也許,人類有一種刻在基因里的自我保護機制,太過悲傷的過往,我們會有意識地掩埋在記憶深處,再不想起。也許只有深埋,才能讓我們以一個正常人的姿勢去迎接新生活,降低對自我的傷害?!?p> “或許是吧。林丹丹,看起來那么樂觀、豁達,生命力多么頑強啊,誰會知道她有這樣悲傷的過去……她不愿意讓那些記憶影響她的未來,其實她是成功了的。我跟她的身份融合得很好的,但是我都沒有感受過她的這些傷痛。她真是個堅強的女孩子,跟她媽媽一樣。”
朱幼安拍拍何靈,“她這么堅強,未來一定可以得到幸福的。其實,從她的名字來看,她也算不幸中的幸運。她見到了太多的罪惡,所以上天給她補償了一個沒有血緣的林媽媽愛著她,給了她溫暖給了她未來。”
何靈點點頭,“是啊,林阿姨很好,那樣滿身瘡痍惡臭無比衣衫襤褸又瘋癲癡狂的徐芳茹,那么多人都欺負她的徐芳茹,林阿姨沒有嫌棄她們,給了她們愛和溫暖。她給了林丹丹一個身份,給了林丹丹一個改變未來的可能。林阿姨說過,丹丹這個名字,其實是希望林丹丹有一天能夠負擔起自己和母親的未來。其實,丹丹的名字,是承擔、擔當的意思?!?p> “何靈,我們有的人一生都會幸運,生于溫室,長于無菌,一生幸福安康,見不到風雨。大多數人,一生平凡,有快樂有悲傷,有幸運有無奈。還有的人,生于苦難,長于荊棘,他們的人生,就是我們所說的逆襲模式。她能夠忘卻出生給她的苦難、傷痛,活成一個普通人的樣子,就已經是最大的逆襲了。林丹丹,她做到了,她一定會有幸福安穩(wěn)的一生?!?p> 何靈從朱幼安手中拿過絲絨小包,小心翼翼地打開,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掏了掏,掏出一片綠色的葉子,放在左手掌心。
又在身上掏了掏,拽出朱幼安仿制的那條銀項鏈,理順鏈子,把葉子形狀的吊墜攤在傷痕累累的右手掌心,兩只手放在一起對比起來。
“幼安……你看,真的是一模一樣啊。你的觀察真是細致入微啊,咱們倆都在夢中夢里見了那一眼,你仿制出來的項鏈,真是一模一樣。尤其是……你看……”
將兩片葉子翻到同一面,上面刻著米粒大小的四個字“楊柳青青”,“你看,幼安,你是怎么做到的,只看一眼,那么小的字,你都注意到了,真的是一模一樣?!畻盍嗲唷?,楊天白一直以為徐芳茹是叫柳小七的,楊柳青青,這是說他們倆呢。他哪里知道,連柳小七這個名字,都是假的?!?p> “幼安,徐芳茹為什么不叫柳小七了?”
“她原本是不叫柳小七的,只是她媽媽帶著她改嫁后,為了能跟繼父拉近關系,看起來像一家人,這才隨繼父姓柳,又按孩子排行隨意改了個柳小七的名字……后來,自然就改回自己的名字了?!?p> “幼安,你說,徐芳茹遇到楊天白,到底是緣還是劫???她……雖然看起來樸實溫柔,但是她很聰明的。她……到底經歷了什么,會變成個瘋子?可是,你看……”
何靈將兩只手里的葉子放到朱幼安眼前,“就算她成了個瘋子,就算她忘了所有的事,丟了所有的東西,她始終沒丟了楊天白給她的項鏈。也許,這才是我們矯情的時候所說的,用我的生命來守護。”
朱幼安沒有回答,從何靈右手掌心輕輕拿了仿制的項鏈,握在自己手中。
“幼安,你能不能告訴我,徐芳茹到底經歷了什么,為什么她會變成個瘋子?”
何靈盯著朱幼安看,目光堅定,一定要他回答。
朱幼安含糊其辭,“她受了傷,傷得有些重,又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耽誤了。”
“什么時候受的傷?被誰傷的?為什么沒有得到治療,是沒被人發(fā)現嗎?有沒有報警,有沒有案底?”
朱幼安摸了一下何靈的頭,“何靈,那時候太早了,柳家寨太偏遠了。那時候她家又窮,所以才會耽誤了的?!?p> 何靈微微一笑,“幼安,你不是會說謊的人啊,所以……徐芳茹是在柳家寨受的傷,對嗎?以徐芳茹的母親那種市儈和精明,能在柳家寨傷了徐芳茹還能掩蓋下來,這是什么人?”
“何靈,那件事,實在是年代久遠,前塵往事已經沒有人能記得清楚了。”
“所以,徐芳茹受傷,是她年紀還小的時候了?那是徐芳茹最青春貌美、最有交換價值的時候,以徐芳茹母親那副德行,只怕是將徐芳茹當了搖錢樹。幼安……你什么都不肯說,其實已經說明了能讓徐芳茹受傷、又能讓她母親閉嘴不言的,只能是她的家人了?!?p> 朱幼安嘆了口氣,“何靈,徐芳茹受傷了,其實……也算意外吧。她這一生……或許讓她困于自己的世界也是一件好事吧。她等了楊天白一生,始終沒有等到楊天白。她的意識不清,何嘗不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現實太痛了,自己給自己做一個夢,讓自己帶著虛幻走完這一生?!?p> 何靈抬起頭來,臉上含笑,“那么,施暴的人呢?他們又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他們在現實里已經得到了滿足和樂趣,所以不需要做夢了嗎?所以,他們將自己的樂趣和滿足,建立在別人的傷痛和苦楚上,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
朱幼安又嘆氣,“何靈,這里終究只是夢境,而且……這里是楊天白的夢境。能夠讓一個疾病纏身時日不多的人念念不忘、難以忘卻,他還是值得原諒的吧。我們都不是徐芳茹,我們不能替徐芳茹做決定?!?p> “是啊,我們都不是徐芳茹。但是,我現在是林丹丹。徐芳茹,是我的母親。我希望能夠知道我的母親到底遭遇了些什么,我才能決定是否將真正的‘楊柳青青’交還給楊天白。”
“何靈,你該知道,我之所以不肯說……這個真相,不是你想知道的。楊天白的項鏈,你可以還真的,也可以給假的。其實,這個夢境的能量,你已經不需要太多了。所以,何靈,跟我走吧,我們回迷途吧?!?p> 何靈此時倔脾氣又上來了,“朱醫(yī)生,是不是每一個進了迷途的人,都會以能量為第一目標?我們在夢境中,到底要學什么?學會一切奪取能量的技能,即使這些技能有可能違背我們的本心?這就是成長嗎?”
朱幼安不回答。
“朱醫(yī)生,溫小雅曾經說過,也許我是被選中的人。韋警官曾經說過,我也許已經改變了他的命運。那么,就允許我任性一次。我希望成長,不僅僅是獲得能量的成長,更是完善自我,讓自己學會堅強。可是……幼安……”
何靈眼神溫柔而堅定,“幼安……學會堅強,不是讓我丟掉共情能力,不是讓我學會冷漠對待他人的傷痛和苦難,不是讓我為了完成夢主的心愿善惡不分、是非不辨。善良,一定要得到彰顯;罪惡,一定要受到懲罰。我們總是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相信這神明這天意,不是神力不是超自然,而是根植在我們心底的善惡是非?!?p> “我們選擇做善良的人,不是因為我們軟弱,更不是毫無原則地寬恕原諒錯誤甚至是罪惡,而是我們要用溫柔而堅定的力量去維護我們心底的善惡信念。所以……幼安,請告訴我,徐芳茹到底發(fā)生了些什么。”
朱幼安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