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雁再也不忍心裝聾作啞了,斟酌了片刻,又將手中樹葉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她方才小心翼翼的開口道:“這片柚子葉紋理分明,肉質云亭,想必是剛掉落不久的。你……手感很好。”
眼光二字在喉間換成了手感,倒是沒辜負她躊躇了半天方才回話。
少年面色怔了怔,臉上不健康的紅暈愈發(fā)濃郁了起來,半晌才訥訥道:“啊,唐突了……我沒想到你……竟是位姑娘?!?p> 這下倒是換清雁愣了愣,她是從男女平等的現(xiàn)代而來,來了之后又從未被灌注過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觀念,一時之間倒是忘了,這朝代雖不在正史記載之中,可也是實實在在的封建古代啊。
應是鄉(xiāng)野山村沒那么多彎彎繞繞,可這少年卻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從他的角度來看,正經人家的姑娘倒真是不會偷聽人家墻角根。
清雁覺得有必要為自己正名,忙解釋道:“我不是故意要在此偷窺的,只不過是采藥迷了路,路過此處罷了。若不是你再三喊我,我也不會接你的話茬兒。你若是不高興,我這便走了?!?p> “不不不!姑娘別誤會了……”院內的少年急切了起來,清雁就算沒有往墻縫里偷窺,都能聽見他那木制輪椅的輪子在地上滾動碾碎落葉的細碎聲,“我其實很高興的,已經很久沒人這樣聽我說話了,若不是今天有姑娘在,我只怕在盲癱之后,下一步便是成啞巴了?!?p> 說著這樣心酸難忍的話,他卻似無意間戳中了笑點,竟輕聲笑了起來。
清雁忍不住往墻內偷看了一眼,見他這副奇怪的模樣,心中不由暗道,莫非這少年公子不光是盲癱,竟還是個傻子?
而且他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就變成啞巴了?
一陣秋風緩緩飛過,竹葉細細索索的響了起來,將那本就從夾縫中勉強穿過來的稀薄陽光切割的更不像話。
清雁抬頭望了望西山,時日倒還早,倒也不急著回家去。
她索性倚靠著墻面坐了下來,順便捶了捶早已蹲麻的腿腳,閑聊似的來了句,“為什么你會變成啞巴呢?”
本想順便再問問他的雙眼是如何盲的,雙腿又是如何癱的,但感覺這三刀插下去,那病弱小公子怕是承受不住,好心陪聊反倒變成存心添堵了。
說這話時她一直都望墻縫中看去,望著那少年的面色如何,想著若他面有猶疑的話便不再追問,倒也不算是為難人家。
但沒想到的是,那少年竟毫不猶豫的回道:“據家中長輩說,我自打出生時便從娘胎中帶了種奇怪的弱癥,經看了許多名醫(yī),都道我活不過二十便要夭亡。”
清雁暗自思忖,活不過二十?瞧他現(xiàn)如今已然十五六歲了,豈不是只有三四年可活了?
只聽他繼續(xù)道:“本來我母親還在世時,家中瞧在她的面子上對我倒也還算重視,長年累月的求醫(yī)問藥山參補品,在我五六歲時倒也有些見效,那一年半載的也還稍稍跟尋常孩子一樣能跑能跳的……”
許是很久沒有說這么多話了,又在這涼風天的露院里頭,不過微微一陣秋風倒灌,倒是叫他止不住的咳嗽了起來。
聽著這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清雁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揪了起來,忙道:“你還是快回屋去喝些熱水吧,也好止止咳,不然這樣咳下去心肺怎么受得了?!?p> 關心則亂,她倒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剛說了鋼鐵直女的熱水論,只顧著扒墻縫往里望去。
咳了一陣又忍了一陣,但終究是沒忍住,少年攏著腿上的厚褥蓋在身上暖和了一陣,倒是堪堪緩了過來。
清雁正扒著墻縫不錯眼的看著他,看見他攏起厚褥時露出來的雙腿,雖瘦弱卻不見畸形,當然他整個人都形銷骨立,配上這么一雙皮包骨的腿,倒也不見半分違和感。
她此時的好奇心倒是愈發(fā)濃郁了起來,若這少年幼時便已然不能走動,那這腿肯定也是小孩子的腿,不會如此纖長。
但若是近期才不便走動,這輪椅便不會如此斑駁,他也不會這般操控自如了。
少年暖和了身子止了咳嗽,這便替她解了惑,“沒事沒事,自從我六歲那年不慎落入池塘之后便經常這樣咳嗽,這么多年過去了,早就習慣了?!?p> 清雁忍不住再次腹中驚嘆,這特么真是人過得日子么?自打生下來就有弱癥,好不容易長到六歲好了些,落水一次便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她這樣猜想著,便這般直問了,“落水之后又患咳疾,怎么至今都沒治好呢?”
見那少年苦笑了一陣,艱澀道:“因為……我母親為了救我,寒冬臘月的跳入水中泡了許久,最后我們雖然都被救了上來,她卻救治不及,撒手人寰了……”
便是過了多少年都不曾忘記,那個寒風刺骨的下午,那池冷徹骨縫的冰水,唯有倚靠在母親懷中才能汲取一點點的溫度,也正是那絲如同救命稻草般的溫暖,叫他忍辱負重按捺著茍活到了如今。
少年諷刺的勾了勾嘴角,今日當真是瘋魔了,對著一個不清楚模樣也不曉得底細的陌生少女說了這樣多的話,他是嫌自己性命太長了么?
但這樣的念頭僅在心中轉了轉便被拋到了腦后,弱癥讓他活不過二十,但府中的明爭暗斗更叫他朝不保夕,他再會偽裝自保又如何,死不過是遲早的事兒。
到時候塵歸塵土歸土,這十幾年的執(zhí)念應當也就煙消云散了吧。
清雁望著少年清瘦的面容,心頭忽得涌現(xiàn)一股難以言喻的心疼來。他剛剛也說了,母親在時方才被家中重視,后來母親因救他而死,那他家中不僅對他敷衍起來,恐怕更要將克死生母這樣難聽的名頭安在他的身上。
這孩子當真,活得太艱難了。
又一聲嘆息落入了少年的耳中,少年斂了斂情緒,向聲音的來源轉過臉去,神情頗為落寞的道:“怎么……你也覺得我是不祥之人么?”
自打他出生以后,所有人見到他都是一副惋惜模樣再嘆口氣,而六歲之后,便是沖他嘆息的人都沒有了,轉而敬他遠之,唯恐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