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熙二十二年。
金陵。
春日陽光甚好,碧空如洗,澄澈如同湖亮的寶石,春風和煦,城樓上旗幟翻飛。千年古城仍舊佇立在此,看慣多少興衰往事。
此時,一輛深棕色的馬車停在城門口,兩個年輕的小伙子率先跳下馬車。其中一個繞到一側(cè)取來了小板凳放于馬車下,另一個扶著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踩著小板凳下了馬車。
那老太太一身灰色粗布衣袍,在兩個年輕人的攙扶下站在城門的一側(cè),抬頭望著城樓上氣勢磅礴的“金陵”二字。
是時風吹過這里,她鬢角的白發(fā)隨風輕輕顫抖,那雙閱經(jīng)世事的雙眸滿含深情,這一座城池承載了她太多的回憶。
沈釗后一步趕到,他飛快的下了馬車,看著城門外站著的柳阿婆和兩個兒子,剛想開口詢問為何不入城,見王驍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不要打擾母親。
沈釗會意,悄悄站在一旁。
柳阿婆察覺到了沈釗的到來,于是便收回了目光,拍了拍王駿,聲音有些沙啞道:“走吧!走吧!”
“不急的,阿婆?!鄙蜥撢s忙道:“您可以多……”
“沒什么看的,只是許多年沒來過了,不想金陵的城樓換了個模樣?!绷⑵鸥锌溃骸拔译U些認不出來了。”
“是啊,榮熙十六年的時候,不知道怎么,城門突然走水,皇上下令重新修葺,請了老學者薛工睿書寫金陵二字城匾?!鄙蜥摻忉尩?。
“原來如此,薛老先生是個極好的人,學問也高,以往我是聽說過的?!绷⑵诺?。
她緩步上了馬車,一別二十多年,她總以為此生都沒有機會在回來了。
馬車經(jīng)過城門時,城內(nèi)小販叫賣的聲音愈來愈清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卻又夾雜著一別多年的陌生感。
不禁讓人潸然淚下。
馬車通過城門口的那一瞬,讓柳阿婆回想起了她最后一次離開金陵的時候。一時時光回溯,畫面重疊。
太昌四十五年元月。
在新太子的安排下,征討北漠國第一支軍隊在蕭明庭的帶領(lǐng)下出發(fā)。太子根本不需要考慮過任何戰(zhàn)術(shù)的問題,他只需要將排場放大,彰顯大梁國力,以此來博得老皇帝的歡心。
“每天遣一軍發(fā),每軍相去四十里,連營漸進?!倍嗵觳艑⒆笥覂梢矶穆奋姲l(fā)盡,隊伍排成了一條長蛇陣,完全沒有任何戰(zhàn)斗力。大梁各路軍“首尾相繼,鼓角相聞,旌旗亙九百六十里”,二十四路軍后,又有天子六軍次發(fā),前后相置“又亙八十里,通諸道合三十軍,亙一千四十里?!本瓦@樣,光大軍出發(fā)就用了四十多天,百萬大軍,整齊劃一,秩序井然,近古出師之盛,未之有也。
這哪里是像去打仗?簡直就是一次武裝游行!
蕭明軻忍不住咒罵道:“簡直是胡鬧,那邊城這時正是天寒地凍,待入夏了,便會陰雨連連,這場戰(zhàn)役應(yīng)當在春季速戰(zhàn)速決才是!若不是提前知道這北漠國是假意攻打大梁,急都要急死人!”
蕭明庭卻冷笑一聲:“哼!他不就是知道北漠人是假意攻打么?皇上又是個喜好軍功的,出去轉(zhuǎn)一圈再回去,他這皇位將來也好坐的穩(wěn)!”
一時兄弟兩個都相顧無言了。沉默了許久,蕭明庭一邊撥轉(zhuǎn)馬頭,一邊道:“我去看看她,前方拜托大哥了?!?p> 蕭明軻噗嗤一笑:“哎?去吧去吧!”
此時的阿續(xù)正靠著馬車休息,這一次出征,才出行不過半個月,眼看就要到達前線了,她反倒病了起來,險些要去半條命。也許是人上了年紀的緣故,以往她也跟隨蕭明庭去過很多地方,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生病水土不服,心中惶惶不安。
“原本是不想你來的,你非要來!這下吃了苦頭了吧?”蕭明庭忍不住埋怨兩句,抬手將阿續(xù)攬入懷中:“靠著我會好受些!”
阿續(xù)縮在他懷里勉強一笑道:“確實好多了。”馬車依舊吱呀呀前行,顛簸不停,唯有靠著他,才覺得好些。
“約莫明日,就可以到了欽州,我們先駐扎在那里,再對抗北漠。”蕭明庭道:“你再堅持一兩日?!?p> “撫川會收回來嗎?”阿續(xù)側(cè)著頭問他。
“會的?!笔捗魍⑾掳偷衷谒~頭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到時候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再無戰(zhàn)亂?!?p>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開始?”阿續(xù)使勁抱著他,語氣里全是不安和恐懼。
“別怕?!笔捗魍ポp輕撫摸著她的背,一下一下柔和而細心的拍打,緩緩道:“皇上他們打算駐扎在欽州后面的云陽鎮(zhèn),兩地相聚有九十里路,等他們到達,而后續(xù)軍隊未到之時,我們就動手?!?p> “夫人她們會有危險嗎?”阿續(xù)有些擔憂問道。
“風險不大,蔣軼在金陵,有什么變化會通知我們。再說老皇帝在我們手中,他們不敢輕舉妄動。”蕭明庭聽她一句一句地問,不由笑著調(diào)侃:“你可是怕了?”
“不怕?!卑⒗m(xù)搖搖頭,還是開口道:“可是太子還在金陵?。 ?p> “到時候,他就不在金陵了?!笔捗魍G下一句話,便馬上含糊其辭:“好啦!你不必多憂心,好好養(yǎng)??!一個婦道人家,哪里來的這么多的問題?”
“我……那……”阿續(xù)還沒再開口,蕭明庭抬手用食指點住她的嘴唇:“不許再問了!安心歇著!”
阿續(xù)只好沉默了。
第二日,第一支軍隊到達欽州,整頓當?shù)剀姺溃挚贡蹦?。北漠果然如蕭家眾人推測的一般,自從一口氣攻下?lián)岽?,占?jù)十六州后,便開始不痛不癢地騷擾邊防。
半個月后,蕭明盛等人也都逐漸到了欽州。此時蕭明庭正和蕭明軻等人秘密著手調(diào)查嚴國忠,搜羅其與北漠通信勾結(jié)的罪證,欲一舉拿下新太子。
一場蓄意已久的兵變即將爆發(fā),蕭家眾人皆同心協(xié)力意氣風發(fā),仿佛勝利就在眼前。
除了蕭琰,他仿佛一下子喪失了所有的斗志。
他此時內(nèi)心中正悵惘不平,自己最欣賞的女子,她的父親竟然勾結(jié)新太子賣國奪位!一種巨大的震驚和無奈感侵占了他,恍若這無邊的夜晚,直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蕭琢走出院子時,正看到蕭琰獨自站在寒風中,背影落寞。
“此行嚴國忠負責皇上的安全,嚴小姐也在其中,負責女眷安全,應(yīng)該就快到了。我父親不放心,讓胡巖將軍與他同行。”蕭琢面對著他的背影朗聲道:“琰弟,你知道新太子管嚴國忠叫什么嗎?”
蕭琰沒有回頭,只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什么?”
“岳父大人?!笔捵林S刺一笑:“我想這就是他投誠新太子的原因吧!”
蕭琰不可置信的回頭看他,登時說不出話來。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蕭琰長嘆三聲,感慨一句:“也罷!也罷!實在是我太天真了!”
邊城的寒風席卷,慘淡的月色,靜靜地照在兩個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