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身著粉紅衣衫的女子在駕車。
景歌只感覺口中發(fā)干,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拳頭在不知不覺中用力握緊,指關節(jié)發(fā)白,站立在小攤前,一動不動,像一座泥塑。
一種奇怪的情緒侵襲了他,是緊張,忐忑和不安。
那個人,真的是他的母親嗎?
那輛簡樸的馬車停下來,粉紅衣衫的少女下車掀開簾子。
景歌呆立在那里,怔怔的看著那個走向她的端莊婦人,眼中瞬間蒙上一層水霧,淚珠不由自主的滑落。
盡管景歌總是大大咧咧的,對所有事都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但是,作為一個孤兒他怎么可能不渴望從未感受過的親情。
這十八年來,在他夢中不知多少次出現(xiàn)那兩道朦朧的身影,他竭盡全力凝視,卻總也看不清晰,看不清他們的模樣。在那孤兒院里孤獨的成長,忍受著別人的冷眼和嘲諷,讓他很早就學會隱藏自己的情感。
夜深人靜的時候,景歌時常想象著父母的模樣,他們一定是很和藹可親的,因為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才把自己寄養(yǎng)在孤兒院吧。他從沒有生出一絲責怪父母拋棄自己的念頭,只是很想見他們一面。
“我很感激你們,給予我生命,讓我有機會體驗人生百態(tài),看世間繁華。感受光的溫暖,水的甘甜,風的冷冽,雪的冰寒。我真的很想念你們,想親口跟你們說聲謝謝。想看一下你們的模樣,我會好好孝順你們,也會好好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優(yōu)秀,不會丟你們臉的。爸,媽,你們在哪里?”景歌曾躲在孤兒院的角落仰望著無垠的星空低聲說著。
在他第一眼見到這個端莊的婦人的時候,夢境中那道身影馬上變得清晰起來,和眼前這人重疊在一起。
無需說什么,也無需什么證明,他本能地知道到眼前這人就是他朝思暮想,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那朦朧夢境中的母親。因為他們身上流淌著相同的血液,這是源自血脈深處的呼喚。
他難以抑制自己的情緒,眼淚不受控制的落下來,身體不斷地顫動。他張開嘴卻像是被一根骨頭卡在喉嚨,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
這種濃烈的情感根本無法描述。景歌早就聽過上官君月說起大元帥和夫人,然而在他的意識里,這兩個人只是別人的父母罷了,所以他并沒有多少期待之情。
直到此刻,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這個人,就是他在無數(shù)次夢中渴望見到的母親,這種血濃于水的感覺。她就在這里出現(xiàn)了!這一刻,景歌甚至在想:老天爺,是你聽到我的話了嗎?讓我穿越無盡時空回來見到自己的母親!
身著素色長袍的端莊婦人走到景歌前面,用手抹去他臉頰上的淚水,把他擁入懷中,輕撫著他的頭柔聲的說道,“傻孩子,男兒有淚不輕彈?;貋砭秃茫奘裁础!?p> 景歌被她摟入懷中,壓抑了十八年的情感毫無保留的釋放出來。淚如泉涌,雙肩隨著啜泣而劇烈抖動,打濕了她一大片衣衫。
賣海棠果的小娘顯然見過大元帥夫人,慌忙拉著小寶跪倒在地上行禮,“拜見國公夫人?!?p> 周圍的人聽到她的身份后,紛紛跪倒在地,參見他們尊敬的國公夫人。
“諸位請起?!狈蛉死案璧氖謱λ麄冋f道。
“廖妹妹生活上有什么難處盡管到鎮(zhèn)國公府找我,今日我兒歸來,就不久留,先回府中了?!狈蛉税涯琴u海棠果的小娘扶起來,她也記得這小娘是先父部下的遺孀。
那個廖姓小娘呆若木雞的點頭,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景歌,剛剛跟蹲在攤子前閑聊這么久的人竟然是鎮(zhèn)國公世子么?!
在眾人的注視下,夫人拉著景歌上了馬車,粉紅衣衫侍女放下簾子,駕車返回鎮(zhèn)國公府。
“消瘦了這么多,這三年得吃了多少苦頭呀?!本澳笐z惜的撫摸著他帶著淚痕的臉頰。
“娘親,孩兒剛剛失態(tài)了?!本案柘肫饎倓傋约旱哪?,在眾目睽睽下痛哭,哪里有半分男子漢大丈夫的模樣。
“何須在意別人的眼光,聽聞你曾摔傷過,遺忘了過去?”景母仔細的查看著他全身上下。
“是?!本案椟c頭。
“所幸還認得我,以前的事不記得便不記得吧,平安回來就好。”景母握著他的手說道。
“母親生育之恩,不敢忘記?!本案枵f道。
景母聞言微笑著說道,“我兒變了許多,以前可不會這樣說話?!?p> 景歌心情逐漸平復下來,不再那么激動,只剩喜悅與開心。景母自見到他以來,一直緊緊的牽著他,三年不見自己的兒子。她的思念之情不會比景歌少上一分,一路上不斷的詢問景歌,寵溺之情溢于言表。
馬車在一座府邸前停下來,景歌下了馬車,越過臺階望著雕刻著鎮(zhèn)國公府四個大字的鎏金大匾,門口蹲著兩個威武的石獅子,卻無府兵守衛(wèi)。
有兩人出來迎接,他們躬身行禮,“夫人,世子殿下?!?p> “無需多禮,進去吧。”景母說道。
她牽著景歌,走進府中,景歌發(fā)現(xiàn)偌大的鎮(zhèn)國公府竟然只有他們五個人。
這是皇帝陛下賜給景青的府邸,位于帝都最繁華的地帶,按大秦律法,王公可養(yǎng)府兵三百護衛(wèi)自己,所以國公府是極大的,住兩三百人綽綽有余,屋舍也有數(shù)十間,還有獨立的花園庭院。為何僅有這兩三人。
“我并不需要他們護衛(wèi),所以就遣散了府兵下人。閑養(yǎng)著也無用,不如省下些銀錢救濟那些窮苦人家。等你回來再重新招募便是了?!本澳钢闹兴?,邊走邊說道。
他們穿過前院走廊,進入廳堂中。景母拉著他坐下,指著那個身穿淡黃色衣裙的中年女子問道,“可還記得她?”
景歌茫然搖頭。
“她是你蘭姨?!本澳篙p嘆說道,又指著另一個頭發(fā)稀疏的中年男子說道,“賬房先生,成叔。”
“蘭姨,成叔?!本案枰来谓械?。
兩人躬身回禮。
“這是雪丫頭。”景母招呼那個粉紅衣衫的侍女走近,拉著她的手問道?!耙院竽銇碚疹櫢鑳嚎珊茫俊?p> 粉紅衣衫少女欣然點頭道,“好的,夫人。”
“歌兒隨我去后堂給你父親上柱香,告訴他你平安歸來?!本澳钙鹕韼е案枳呷牒筇弥?。
一塵不染的后堂桌子上擺放著一個靈牌:先夫景青之位。很簡單,景歌看著靈牌不免有些悲傷,終究是沒機會再見到父親了么?
.......
“雪丫頭,帶歌兒回房洗個澡換身衣物吧。我去廚房炒幾個菜,今晚可得好好慶祝下?!本澳刚f道,她已多日不曾下過廚房。
“殿下這邊?!狈奂t衣衫的少女在前引路。
“你叫什么名字?”景歌問道,她面如滿月,容顏秀麗,星眸皓齒,廣袖飄舞,裊娜纖腰,綰起的頭發(fā)斜插著一根羊脂小簪,舉手投足間獨具風情,不似尋常侍女。
“奴婢叫千雪,殿下真的記不起了么?”那少女回答道。
景歌笑著搖頭?!拔乙郧翱稍圬撨^你?”
“奴婢在七歲的時候便跟了夫人,十二年來一直隨侍夫人左右。昔日殿下極少呆在府中,所以不曾被殿下寵幸過?!鼻а┪⒓t著臉回答,她誤解了景歌的意思。
景歌聽到她的回答略覺尷尬,但也不作解釋,他想了一下說道,“你與我年紀相仿,不用對我行禮,也不要自稱奴婢什么的,聽著怪不習慣的。像朋友一樣相處即可,無須有尊卑之分?!?p> 千雪聽到他的話急忙低下頭驚慌的說道,“奴婢不敢?!彼桥`之身。盡管夫人一向和善,寬待下人,但她從不會因此而有絲毫放肆,逾越了本份。
“可是我是殿下,你不是要聽我話的嗎?”景歌說道。
“額,這...是,殿下,奴婢記住了?!彼q豫了一會兒說道。
“這便是我曾經(jīng)的房間么?”景歌推開門邁進這個房間,竟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怎么會有這種感覺?
他怔怔的凝視著這個奢華的房間,里面的桌椅都是名貴的木材制造,擺設著不少珍稀的字畫古玩。而這一切,他覺得很熟悉。這是不合理的,他沒來過這里,不應該有這種感覺才對。
他在房間內(nèi)行走了幾步,眉頭緊皺,一陣清風拂過,吹走一些塵埃。他感覺自己腦子多了一點點東西,像是隱藏在深處的記憶被喚醒。他有些迷茫,有些不解。難道說我真的曾在這里生活過嗎?
“殿下,洗澡水放好了,試一下水溫合不合適?!鼻а┰谒l(fā)呆的時候取來了一個大桶,放在房間內(nèi),裝好了水。
“噢,好的?!本案枳哌^去。
他看著千雪上前來脫下他的外衣放在一旁,然后伸手去解他的腰帶。這才意識到千雪要侍候他洗澡。
景歌自然很不習慣這樣子,而且動作生硬的千雪俏臉也有些羞紅,顯然她之前是極少做這種事的。
“我自己來就可以了,你先出去候著吧?!本案枵f道。
“是,奴婢就在外室候著,殿下隨時喚我?!鼻а┤绔@大赦的走出去。
景歌極快的洗完澡,換上一身錦衣,腰纏玉帶,看上去倒也人模人樣。
他走出外室,坐在那張鋪著厚厚貂皮的床榻上,感受著屁股下面?zhèn)魃蟻砣彳?。心想,臥槽,真皮沙發(fā)坐得這么舒服,于是他趴在上面,舒適的呻吟著打了幾個滾。
“你算是我貼身丫鬟了吧。那些暖床啊什么的都可以嗎?”景歌看著一旁想笑卻不敢笑出來的千雪,決定出言調(diào)戲一番。
“如果殿下需要的話,當然可以。”她咬著嘴唇說道。
“這么好?那就過來坐著吧,正好有些話想要問下你?!本案柙诖查缴吓渤鲆粋€位置,說道。
千雪順從的走過來,她善解人意,說道:“殿下是想了解這三年府中的情況嗎?”
景歌點頭。
“三年前大元帥遇害殿下離京后,夫人便遣散了所有府兵。朝中依舊給鎮(zhèn)國公府按照王公爵位發(fā)放俸祿,分毫不少,逢年過節(jié)皆有賞賜,夫人把大半俸祿用于救濟貧苦民眾和犧牲將士家眷。”千雪坐在一旁說道。
“遣散府兵,何人護衛(wèi)我母親?”景歌問道。
“成叔和我。”千雪說道。
“你?”景歌驚訝。
千雪點頭,“成叔是宗師境界的高手,夫人為人和善,與世無爭,幾乎不會有人想要傷害她。”
“那你呢?在何等境界?”景歌問道。
“六品,不過奴婢修的是殺伐之道,即便是對上尋常宗師也無懼?!鼻а┹p聲說道,她不敢在殿下面前把話說得太滿。事實上,尋常宗師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原來如此,母親讓你來貼身保護我,那誰來保護她呢?”景歌想起景母先前鄭重的問千雪是否愿意照顧他的場景,知道她把貼身的侍女給了自己,不免有些擔心她的安危。
“殿下不必擔心,夫人自有蘭姨護衛(wèi)?!鼻а┬Φ馈?p> “殿下可能不知,您離家千里,被放逐于邊陲之地的時候,蘭姨一直暗中跟隨。夫人怎會讓你獨自一人身處險境呢。”她又補充道。
是了,母親得知自己兒子被放逐,當然會想盡一切辦法保護自己的安全,把最好的護衛(wèi)派了出去。
“你跟在我身邊,隨時告知我遺忘之事?!本案璺愿?,他想了一下,拿出那張上官君月給他的要房子交給千雪,“還有勞煩你每七天按這藥方熬一份藥給我?!?p> 千雪接過藥方關切問道,“殿下身體有恙?”
“并無大礙,不過是張調(diào)理身體的方子而已。”景歌說道,他想上官君月醫(yī)術高明,一再叮囑他要喝這藥必定有其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