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機緣造化

　　那雙眼睛極英氣，瞳仁黑亮，仿若星辰藏于其內(nèi)。

　　他雙手撐著，皺著眉坐起身來，邊打量四下，邊回憶著中毒昏迷前的事情。

　　他是在入京的途中遇到了山匪，隱隱約約記得是被路過的一隊士兵所救……

　　再后來便昏了過去，中間之事皆無印象，直至約一個時辰前，才算有了較為清醒的意識，開始能夠聽到身邊的說話聲。

　　想到方才聽到的對話，少年的臉色不由有些發(fā)黑。

　　這家人竟是要拿他來沖喜！

　　且言語間又多有挑剔，還說什么，日后不滿，大可休夫——

　　這般大言不慚，家里什么條件？

　　少年想要下床，卻一時提不起力氣來。

　　此時，外面?zhèn)鱽砹艘魂嚹_步聲，是一名老仆引著一位提著藥箱的郎中走了進來。

　　見他醒來，那老仆甚是高興。

　　而那種高興，顯然并不純粹。

　　少年壓下內(nèi)心的復(fù)雜感，出聲問道：“敢問這是哪家府上？”

　　“這是鎮(zhèn)國公府，我們老太爺便是當(dāng)今鎮(zhèn)國公?！崩掀湍樕想[含與有榮焉之色。

　　少年怔了怔。

　　鎮(zhèn)國公府？

　　竟是鎮(zhèn)國公在打了勝仗回京的途中偶然救下了他？

　　郎中診完脈，只道余毒已經(jīng)清得差不多了，只需繼續(xù)服藥，再休養(yǎng)上十日半月，人便能痊愈了。

　　郎中離去之后，老仆遞了一杯水過去，笑著同少年交待：“公子眼下只管安心休養(yǎng)身體，也莫要覺得驚慌，有此機緣，這是公子的福氣造化?！?p>　　少年：……這仿若青樓里的老鴇同被貴人看中了的樓中姑娘說話時口吻和神態(tài)又是出于怎樣的心態(tài)？

　　他沒有多說多問什么，只道：“勞煩向鎮(zhèn)國公傳達(dá)一句話，我想要當(dāng)面同他道謝?！?p>　　一碼歸一碼，受人救命之恩確是事實。

　　老仆欣慰地點頭應(yīng)下。

　　總覺得對方誤會了他想要道謝的意思，少年再次陷入沉默。

　　熹園，外堂中，許明意緊抱著鎮(zhèn)國公。

　　老爺子頗覺受寵若驚，拍著孫女的背好生安慰了一陣。

　　“我的昭昭病了這么久，當(dāng)真是遭了大罪了……是祖父回來的遲了，叫昭昭受委屈了?！?p>　　大慶國赫赫有名的老戰(zhàn)神，戰(zhàn)場上叫敵人聞風(fēng)喪膽的大將軍，此時說起話來輕聲輕語，且說著說著，更忍不住心疼地紅了眼眶。

　　老爺子這邊一顆心疼得要碎掉，便拿目光掃向一旁的許縉等人。

　　那目光中多是怪責(zé)與不滿。

　　看把他孫女委屈成什么樣子了，一見著祖父就撲過來抱住，孫女過了十歲之后，可就不曾再這樣抱過他了——看來在昭昭心中，只有他這個祖父才是家里最值得依靠的人啊。

　　這般想著，老爺子既覺得心疼又有些不合時宜的自得。

　　皆已被許明意雨露均沾地抱過一場的許縉許昀許明時及崔氏，都沒有打破老爺子獨得恩寵的美好幻想。

　　許明意抱著老人，一顆連日來浮在半空中的心仿佛在漸漸變得安定，卻又生出刺痛感來。

　　她太久沒有見到祖父了。

　　這數(shù)年來，她總是在想，最后一次見祖父，是什么情形，她和祖父說了什么話，那時或許已經(jīng)預(yù)料到許家即將要有滅頂之災(zāi)的祖父，是拿什么樣的眼神在看待著一無所知的她？

　　可她什么都想不起來。

　　那時她初嫁去定南王府，嗜睡癥還未得治愈，沒有太多心思去留意其它。

　　更重要的是，她并沒有意識到，那是最后一次見祖父。

　　人生許許多多的最后一次，總是發(fā)生在不知不覺間，譬如有一日親人們抱起年幼的你，再放下時，便成了最后一次抱起你，而那時包括你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不會意識到那是他們最后一次將你抱起。

　　她也記不起最后一次抱家人是什么時候，只知那感覺是天底下最能叫她安心的。

　　她做夢都想抱一抱他們，眼下終于如愿，而且，這似乎并不是夢……

　　心中的妄想一點點在得到證實，許明意從老爺子懷中抬起頭來，眼中再無半分淚意，笑著道：“祖父，昭昭不覺得委屈?！?p>　　前世今生，她都是被護著的那個人，直至身死，也不曾覺得被委屈過半分。

　　“對，不委屈，今日是你的生辰，不說那些不如意的話?！崩蠣斪有χ?，道：“祖父給你帶了一份生辰禮回來?！?p>　　許明意也被崔氏拉著在身邊坐了下去，聽得這句話，面上的笑意突然變得勉強。

　　她亦不裝傻拐彎：“祖父說的莫不是前院里的那位公子嗎？”

　　“對對，就是他，看來昭昭已經(jīng)聽說了啊?！币妼O女這般坦率直接，老爺子也就繼續(xù)往下說道：“我才將人帶回來，你便轉(zhuǎn)醒過來，這說明什么？——姚先生卜的卦，果然是不會出錯的！”

　　崔氏出言道：“可兒媳聽說，那少年一路都是昏迷不醒的……”

　　公公做的決定，她一般不會干涉，但事關(guān)昭昭，卻是不同。

　　方才她也使了青櫻去前院瞧過了，說是瞧著半死不活的，這到底是誰給誰沖喜？

　　還是說……就得是這么互相對沖？

　　“不妨事的！路上已經(jīng)使郎中看罷了，只是中了毒性較強的迷藥罷了，一路灌藥針灸，應(yīng)當(dāng)就快清醒過來了?！?p>　　下意識地坐得離老爺子較遠(yuǎn)的許縉問道：“可萬一他家中訂有親事呢？”

　　“沒有的事，有一回針灸時叫郎中多扎了兩針，使人清醒了片刻，已經(jīng)趁機套過話了！”老爺子答罷，笑著看向?qū)O女：“昭昭意下如何？或者說，先去瞧瞧合不合眼緣？”

　　看著祖父慈愛期待的眼神，許明意有著短暫的恍惚。

　　上一次祖父就是這么問她的。

　　她沒有去看那人究竟長什么模樣，也沒太多其他雜念，只一個念頭：想活。

　　那時她是只將這件事情視作了某種“祈福求雨”之類的消災(zāi)儀式而已，想著最壞的結(jié)果不過是如祖父所勸說的那樣，若二人當(dāng)真不合，日后和離一別兩寬，鎮(zhèn)國公府多給一些補償報酬便是——而完全沒有料到……她確實是活下來了，卻將人家好好地一個堂堂定南王府的世孫給生生克死了！

　　她當(dāng)時，真的害怕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