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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西樓

憶西樓 淇之瀾 2101 2020-03-14 21:00:00

  太和十四年二月末,南瑜越王奉皇命出使大楚。逗留半個月,一行人啟程回南瑜。一路上倒也平安,到了鳳翔鎮(zhèn),換水路從鳳江上船,再轉(zhuǎn)入長江,即可回國。

  越王今年差兩歲四十,自覺著精力已不如從前,出個使就累得夠嗆,以后若再有這種差事,還是求皇兄饒了自己吧。王爺唉聲嘆氣了一陣,想起女兒,頓時將勞累丟開一邊。他女兒名上官清英,出自一位極受寵的側(cè)妃,今年才交九歲,雪團兒似的一個孩子,很討太后歡心,年紀(jì)輕輕便已得了封號,人稱云裳郡主。

  船在鳳江上駛了兩天,眼看就能轉(zhuǎn)入長江了。這日越王用過午膳,歡歡喜喜坐在艙里挑揀給女兒買的小玩意兒,首飾、繡的扇子、竹制筆筒、精繪的花箋……擺了滿滿一桌。越王正選得興起,忽聽甲板上腳步嘈雜,護衛(wèi)在外輕叩艙門道:“稟王爺,屬下們打撈上來一個孩子,請王爺?shù)氖鞠?。?p>  越王吃了一驚,連忙放下手上一對銀絲蝴蝶,快步走出艙門,上了甲板。船工隨員們鬧哄哄圍在一起,見王爺?shù)搅嗣ψ尦雎穪?。中間地上躺著個女孩,看年紀(jì)比云裳郡主還小點,披散了頭發(fā),面色慘白,身上只穿著中衣中褲,也泡掉了顏色??撮L相,應(yīng)當(dāng)是南瑜人。她胸口幾乎不動,手里緊緊攥著什么東西。

  “活著嗎?”越王問護衛(wèi)。

  “還有氣。發(fā)了高燒?!币幻敌l(wèi)把過脈后回道。

  “送到下艙,找個角落單獨放著。盡力救過來?!?p>  眾人應(yīng)了聲,上來兩個把那孩子抬下去。越王又問:“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方才經(jīng)過一片野島,就趴在泥沙灘上?!?p>  越王點點頭,回艙不提。

  過了五天,船入南瑜,停在銅陵,一行人改走陸路。那個孩子竟然挺了過來,亦步亦趨,緊緊跟在越王的車鑾旁。人家勸她坐到車夫邊上,再不就單獨雇個轎,一天不住腳地走,她身子又虛,扛不住。她還偏不,不管旁人怎么說,只是蒼白著臉搖頭,一路上不言不語不說累,倒也不討人嫌。

  幾天接觸下來,越王發(fā)現(xiàn)這孩子極為聰穎,讀了不少書,寫得一手好字,而且性格恬靜,似乎出身士族,于是越王閑暇時便問她家在哪兒?叫什么名字?爹娘呢?為什么落水?這孩子起先紅著眼圈不言語,后來見他沒有惡意,才多多少少說了些。她管自己叫小宛,今年八歲。從她呢喃的字句里,越王總算明白了個七七八八,她似乎是南瑜人,父母染病先后離世,此次是隨了鄰舍去大楚做生意的商船投親戚,半夜起夜,失足落水的。

  越王一邊詢問著,心里漸漸生出一個念頭:不如——帶她回王府,給女兒做個伴,省得女兒成天亂跑不服管教。況且他蠻喜歡這個孩子,文文靜靜,知書達(dá)理,舉止有度,倘若自家女兒能這么懂事,他做夢都能笑醒。

  不一日,車抵金陵。越王回朝交旨后,興沖沖帶了人回府,王妃早已候在前廳,那位側(cè)妃趙夫人,也同女兒侍立一旁。越王剛從車?yán)锍鰜恚粕芽ぶ鞅銡g呼著沖下臺階,撲向父親,滿嘴撒嬌撒賴,聲里攪了蜜似的,甜膩膩地說:“父王!想死清英了!”

  越王笑意難掩,幾乎溢出眼眸,摩著女兒頭道:“猜父王給你帶什么了!全是好東西!等會就讓人給送去你院里!”

  云裳郡主嘻嘻地笑著,忽然一眼看見父親身后立著一個女孩,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穿得很是齊整,長相也清秀可人。郡主瞅了瞅,收起笑容,瞪眼看著父親,硬邦邦地問:“爹爹,那是什么人?”

  “哦,那個……小宛,來——”越王回首,很慈愛地對那孩子招手道:“這就是云裳郡主。英兒,這是爹爹半路上遇到的……具體怎么回事以后細(xì)說,總之,以后她就給你作伴了。就叫她小宛好了,人家比你小一歲,看的書可比你多哦!呃……你也帶她出去玩,也讓小宛教你讀書,別老是瘋跑瞎玩了?!?p>  郡主只覺父親對那來歷不明的女孩子的態(tài)度,很令自己不爽,同時敏銳地察覺到父愛即將被瓜分的危險。她后退兩步,皺起鼻子,明顯帶有嫌憎意味地打量著那女孩,盛氣凌人地說:

  “我知道她是什么人?沒爹沒媽,不知哪兒的野孩子,爹爹你就領(lǐng)回家來?我不要,我不稀罕!”

  她仗著父親平日對自己寵溺才敢這么說,卻不想越王聽聞此言立時沉下臉來,滿臉怒氣,就要發(fā)作??ぶ髌骋谎?,心里開始害怕,慘白著臉不敢動,只等霹靂怒火發(fā)下來。那女孩見狀,撲通跪倒,不知所措地說:

  “王爺,小宛……身份卑賤,郡主棄嫌自是應(yīng)當(dāng),還請王爺息怒。小宛這條命是王爺所救,小宛即便……即便當(dāng)牛做馬,也是心甘的。”

  “你起來,不干你事?!蓖鯛斢H自拉她起來,待要發(fā)落郡主,趙夫人已然趕上前來,施施然行了一禮,擋在女兒身前,倩眉一挑,似笑非笑道:

  “王爺也不必著惱。英兒年少,不會說話,要怪也只好怪王爺素日太寵她了?!彼纯葱⊥穑值溃骸皨彐催@孩子也怪可憐見的,不如就伺候了嬪妾吧。待日后熟悉了規(guī)矩,再給英兒也不遲?!闭f著便使出手段,盡在眼角眉梢上傳風(fēng)。

  王爺本也不愿當(dāng)著這么多下人的面來一出大義訓(xùn)女,兼之趙夫人的眼風(fēng)甚合心意,搔著癢處,也就順坡一溜——面子上可做足了——冷哼一聲,嘟囔一句:“說我呢……你也沒少慣?!迸ゎ^對小宛滿面春風(fēng)道:“小宛,以后你就伺候趙夫人,好么?”

  女孩唯唯地應(yīng)是,轉(zhuǎn)身要給趙夫人叩頭,早被趙夫人命人扶起。女孩呆了片刻,惶惶垂首,輕聲道:

  “奴婢……一定盡心侍奉好夫人。”

  上官清英內(nèi)心羞忿不堪,只想沖上去爽爽快快在那小宛的粉面上留下十個指印,又怨父親為了這外人疏遠(yuǎn)了自己,壓根不給留面子。她覺著自己站在那兒的樣子一定傻極了,旁人不定怎么笑話自己:小心眼,嬌縱慣的,活該。越這么想,她越氣惱,幾乎要哭出來了。一旁越王看過來,見女兒氣白了臉,兩只眼水盈盈好不凄慘,有心好言安慰幾句,轉(zhuǎn)念一想,趁此機會約束下她的性子也好,便很是威嚴(yán)地說:

  “清英,小宛雖然服侍了你母親,你每日也需向她請教識字的?!彼肓讼耄噲D使兩個女孩之間的關(guān)系不再惡化,于是又緩和了語氣道:“你可是堂堂郡主,卻認(rèn)不得幾個字,傳出去總不大好吧?”

  趙夫人已吩咐心腹丫環(huán)綠萍將那小宛帶下去好生安置,自己回過頭來對付女兒。聽越王這么一說,也道:

  “英兒,爹爹的話不無道理,是不是?好了,爹爹一路也累了,有什么話明天再說。”

  上官清英見連親生母親話里話外都在維護小宛,更覺人世不公,想干脆大鬧起來,大家散伙。越王妃根本沒注意庭院里這檔子事,只是坐在廳上捻著佛珠,聽管家來報說越王這一趟帶回府的賬單明細(xì)。此時恰好聽完,便低低地誦著心經(jīng)踱下堂來,不明就里地插過腳站定,柔聲道:

  “王爺,請入房洗洗旅塵吧?!?p>  越王趁勢含含糊糊應(yīng)了幾聲,抽身走了。王妃這才看見郡主面色難看得很,于是慈愛地微微一笑,問:

  “清英,怎么了?爹爹剛回來,竟然不高興了?別在這日頭下站著,快進(jìn)屋去。”她因為自己身子多病無法生育,而越王僅有這一個孩子,因此對郡主也頗疼愛。

  “世上好歹還有個明白人”,上官清英想著,隨了王妃進(jìn)屋。趙夫人只說去伺候王爺,告退走了。

  上官清英因為越王帶回來的禮物,下半晌已將此事丟到腦后。晚上用過膳,看天色還早,郡主叫上丫環(huán)上花園里閑逛。沿小徑走,遙遙地就望見湖心水榭上盤著的紫藤開了,在幽藍(lán)的水中暈出一片緋紫。上官清英扎了個秋千在水榭前頭,一時興起,拽了丫環(huán)跑過去。

  秋千上已經(jīng)坐著人了,好巧不巧,正是小宛,捧了一本書,就著腳下一盞梨花青紗燈昏紅的燈影,和殘余的日光,看得正沉浸其中。

  那小丫環(huán)棠風(fēng),上午迎越王時也在場,一心想替自家郡主出氣,便走上去呵道:“噯,這是郡主的秋千,你竟敢坐!還不快下來!”

  小宛抖了一下,回過神來,忙下到一旁,手忙腳亂地一俯身,道:“奴婢見過郡主?!?p>  上官清英揚了臉,走過去坐下,輕晃秋千蕩了一會兒,也沒讓平身,只斜眼一瞥棠風(fēng)。小丫環(huán)會意,大聲叱道:“一點禮數(shù)都不懂!郡主金枝玉葉,豈能以這種俗禮應(yīng)付?行大禮,喊‘奴婢給郡主請安’!重來!”

  小宛臉白了白,默然半跪,輕聲道:“……奴婢給郡主請安……奴婢初來乍到,不知規(guī)矩,還請郡主恕奴婢無知之罪。”

  上官清英皺皺鼻子,哼了一聲,學(xué)著太后對嬪妃們訓(xùn)話的口吻:

  “爹爹命你去服侍母親,你就這么服侍的?現(xiàn)在才剛上燈,你就跑出來悠哉游哉,忘了伺候主子了?”

  “回郡主的話,”小宛垂眸徐徐道,“方才王爺去了夫人房里,打發(fā)了奴婢出來,說今晚先不用伺候了。綠萍姐姐也說,讓奴婢出來逛逛?!?p>  爹爹媽媽,媽的心腹綠萍,這三個人都說不得。上官清英梗住片刻,賭氣似地問:“書呢?書是哪兒的?拿來我看看?!?p>  “回郡主,書是王爺賞奴婢看的?!毙⊥鹫f著呈上。

  上官清英看著青麻書面上那五個黑字,頗有底氣地讀出第一個,第二個支吾了半天,最后發(fā)出“米”字的音,隨后念完剩下三個。

  “是,陶淵明先生的詩文?!毙⊥鸶拥痛沽瞬鳖i。

  上官清英局促地胡亂一翻,翻到一頁,密密麻麻蠅頭小字,看得人頭暈眼花?!伴e情……嗯……武……”她壓低了聲音,恨想道:“這字怎么生得這樣奇怪!鬼才認(rèn)得!”嘴上一個個支離破碎,奇詭的音節(jié)吐出來,澀得人牙根發(fā)瘆。

  “夫何……鬼……兔……之令次,獨……廣世……以……秀……君……表,表親城之,之,之豆色,其……其……其有,有,有……”

  她似乎聽見了小宛低低的笑聲,越發(fā)羞臊起來,進(jìn)而又轉(zhuǎn)為羞憤,啪地合上書,猛然立起,冷笑道:“什么破書,到底是想讓人看,還是不想讓人看?!”她憤憤地將書一扔,正砸在燈上,燈翻火起,那書呼地就著了。

  小宛驚呼一聲,撲過去,不顧火焰騰騰,伸手抓起書,摔在地上連連拍打?;痣m然撲滅,可書也燒得半焦,不中用了。小宛趴在地上,細(xì)細(xì)翻看,能看的沒幾頁,整本書算是毀了。

  “郡……郡主,”她捧著書,背影微微發(fā)顫,“您不認(rèn)得字,是您的事,可是……書……沒有錯,何至于……何至于,燒了呢……”

  上官清英自覺丟了面子,惱羞不已,傲然道:“區(qū)區(qū)一本書,值得了什么!”忽想出一句妙語正好刺她,便譏諷道:

  “幸而本郡主不識字,不如旁人才學(xué)八斗,豈不知‘女子無才便是德’,本郡主有德即可,寧肯無才,也不想做那有才無德,身世不明的野人?!?p>  她咯咯笑起來,只可惜沒個燈火,看不見此時那小宛的表情,但她已心滿意足,叫上棠風(fēng)揚長而去。

  月亮出來了。晴空朗朗,萬里無云,照得萬物似銀似霜。小宛跪在秋千旁一動不動,見月色瀲瀲,便緩緩拾起那本殘書,又翻一遍。中間些許幾頁只烤焦了邊角,上面的字詞依稀還在。

  她一雙素手,方才因為不管不顧地伸到火里去,被燒出了紅脹的燎泡,慘得很,光看著就使人心里一陣陣發(fā)涼生疼,她卻似是毫無知覺,仍用紅腫的指尖輕輕撫過那幾行殘詩,低聲緩緩念道:

  “……荒草……何茫?!讞睢唷瓰t……瀟……”

淇之瀾

這就是第一章……我后期修文,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改不了章節(jié)名……心累,還得試著能不能改回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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