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棲霞寺有些凋零之感，如今這么大的寺廟合眾只有三十四個人，但是不得不說這些最后堅守的出家人確實(shí)是真正的佛門中人。
一頓素食，讓沈林甫對這座廟里的和尚多了一些好感。無論是菜品還是味道，都可以看出操勺的師傅是用了心的。
這可不比開店叫賣，而是不會有回報的。當(dāng)然，如果沈林甫愿意，也會留下一筆香火錢，但是這些都是未知之?dāng)?shù)。
用完餐后，沈林甫讓兩個人出去換回先前的那兩個人進(jìn)來用餐。而他們一行人則剩下七個人，在小和尚的引導(dǎo)下向后寺走去，這就是去登棲霞山了。
唐朝時的靈一曾寫到：山頭戒壇路，幽映雪巖側(cè)。四面青石床，一峰苔蘚色。松風(fēng)靜復(fù)起，月影開還黑。何獨(dú)乘夜來，殊非晝所得。
而真宗朝的王隨也曾作詩予棲霞山：棲霞山后峰，天開一巖秀。中有坐禪人，形容竹柏瘦。饑餐巖下松，渴飲巖上溜。愛步巖室前，白云起孤岫。
后世不知凡幾，就是唐朝的李白也曾攜妓游覽棲霞山，可見棲霞山不只是佛教朝宗之地，也常常是文人墨客抒懷遣思的地方。
而今正逢八月中旬，山中旖旎多姿。走在山道上，茵娘給沈林甫講著棲霞山的往事。
茵娘雖然只有十四歲，但是讀過的書可比沈林甫多多了。只是她也意外，二兄居然會認(rèn)真聽自己講故事。
沈致庸領(lǐng)著個家丁走在最前面探路，沈林甫和茵娘、小珍娘走在中間，而沈紹與另一個家丁則落在后面，不知道嘀嘀咕咕的在說些什么。
突然山中傳來一聲咆哮，倒是把眾人神魂嚇得一緊，趕緊聚在了一起。茵娘嚇得死死的抱著二兄的胳膊，而最小的小珍娘也被嚇得貼在小姐身上。
沈紹與兩個健壯家丁嚇得趕緊拔出來刀，四處張望，卻是再無聲響，而沈致庸則站在旁邊一處高臺上觀察。
這聲咆哮雖然沒有聽過，但是還是反應(yīng)過來這是什么發(fā)出的聲音，大蟲，也就是老虎。而在這個地區(qū)，應(yīng)該是后世的華南虎。
所有人屏氣凝吸，不敢說話。而沈林甫雖然作為此間能發(fā)號施令的人，但是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了。
好巧不巧，又起了風(fēng)。地上的枯葉開始作響，這種聲音在平時不大，也不會有人去在意。而在此時，卻是如雷貫耳，充滿詭譎。
怎么辦，要是這畜生真竄出來，這里不會有人是他的對手，何況還有兩個女眷，沈致庸更是個五十多的老人。
沈紹連沈林甫都打不過，但是僅僅靠這兩個受過訓(xùn)練的家丁能有用嗎？慘的是所謂的訓(xùn)練也還是府里見他們閑的沒事，拉出去比劃比劃。
而現(xiàn)在只有兩個家丁和沈紹手里持有“著褲刀”，也叫樸刀，顧名思義，就是別在褲子上的刀。
大刀的一種，刀刃長約合宋制一尺半，刀柄就是根三尺長的木棍。這是宋朝民間唯一合法的兵器了。
慶幸平時沈府對待下人還算優(yōu)厚，這些人遇到了事還能想著護(hù)著主子。
“把刀給我，”沈林甫輕輕地叫著沈紹說。
接過刀之后，用手勢指了指山下，示意退下去。拿到了刀的沈林甫與另外帶刀家丁走在最后面，背對著山下慢慢退。
突然“咔”的一聲，地上一截枯枝被踩斷，再一次把所有人來了個透心涼。弄明白是地上的枯枝被踩斷后，才松了半口氣。
也只是半口氣，猛然一聲長嘯，自旁邊的斷崖上飛躍而出一只大蟲，堵住了眾人下山的道路。
沈林甫急忙自后向前，兩名家丁反應(yīng)慢了半分，還是從后面騰挪到前面。但畢竟不是躺過尸山血海的軍人，只是沈林甫在前面頂著才生出些氣力跟在后面比劃著。
而茵娘和小珍娘已經(jīng)哭泣了起來。
難道我沈某人今日就要命喪于此嗎？話說沈林甫也只是在強(qiáng)撐著，看著前面擋在山道上匍匐的大蟲。見這形態(tài)，應(yīng)已是成年無疑了。
但是幾個呼吸過后，見大蟲并未發(fā)起攻擊，而是繼續(xù)匍匐著，似在尋找攻擊機(jī)會。
這時沈林甫才發(fā)現(xiàn)這大蟲為何這般，只見那大蟲額頭上分明是結(jié)了痂的血塊。那個威風(fēng)凜凜的王字不知怎么中間多了道口子，而且大蟲背上還有一個只斷箭。鮮血更是在流淌，顯然剛中不久。
只是不知道這畜生明明體弱，為何還要行此愚笨之舉，但就算是愚笨之舉也不是自己能對付的啊。但見下一刻，沈林甫終于是明白了這受傷大蟲為何會突然竄出來。
只見大蟲的身后，幾只老虎崽從石頭堆里走出來。
“我們先往山上退，另外再擇機(jī)下山，不要大聲說話，勿驚擾到這畜生?！?p> 見沈林甫等人開始往山上退，那大蟲也開始往后退，只是沒退幾步，意外發(fā)生了。
空氣中傳來“嗖”的一聲，一支鐵箭猛然從那大蟲額頭間的傷痕射入，貫透虎頭。那大蟲稱喚了幾聲，倒地不起。
這時沈林甫等人后面又有了響動，卻是再次把人們嚇了一跳?；仡^看去，見是一個帶著氈帽，穿著獸皮衣服的少年，手里正拿著一把角弓，背上還背著一壺箭鏃。
腰上別著把匕首，匕鞘是用竹塊制作然后用線纏繞在一起的。
“各位郎君與小娘子莫怕，這畜生與我有殺父之仇，我在這棲霞山追了它一年多。”少年的臉上充滿了堅韌，但也流露出些生澀，想來是久在山中所致。
等他走到跟前時，沈林甫發(fā)現(xiàn)也只比自己矮半個頭。
“這位小兄弟，此番真是多謝了，不然我等恐是性命難全。”
沈林甫鄭重地作了個揖，少年被這一拜弄得有些惶恐，忙說道：“郎君客氣了，我……我把這大蟲追的太急，倒是險些害了各位。”
怎么回事？這老虎都能殺的少年竟有些怕生人。
好吧，自己一行人這身裝扮可能在這少年獵人眼中，比那大蟲要威風(fēng)的多。
“小兄弟，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我叫郭熙河?！?p> “可是那熙河路的熙河？”
少年有些意外，也有些興奮。因?yàn)樗@個名字有著特別的含義?？墒侵挥兴粋€懂，在這山里，除了母親和妹妹，就是那幾戶為逃賦役而竄進(jìn)山里的假獵戶了。
別說自己這名字有特別的含義，就是這個熙河路他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聽到沈林甫問起，少年眉宇間閃現(xiàn)出一絲驕傲的說道：“因?yàn)槲业?dāng)年就是在熙河路打西夏人，在城頭上殺了十來個，得了官家的封賞，才娶了我娘，生了我。所以就給我娶了個名字，郭熙河?！?p> 少年獵戶可能從未對人說起過，這個在他心中最自豪也是兩代人的驕傲的事。說的有些急，喉嚨竟有剎那間失聲。
這時沈致庸在旁邊附和說道：“六少爺，元祐六年，夏人曾擾熙河、蘭岷、鄜延三路?！?p> “原來靖邊英勇之后，失敬。”沈林甫再次鄭重地作揖道。
少年也不知道這句話該怎么回答，只好把角弓背上，學(xué)著沈林甫的樣子作了個揖。
對于這種身世，沈林甫是真心感到欽佩?！沁@些人在一次次的外敵入侵中，周全了華夏民族。
可是如今盡管外敵仍在，卻沒有幾人能有這少年這樣。以在熙河路阻擋西夏人入侵的戰(zhàn)役中，在城頭上殺了十來個西夏人的自己的父親，為永遠(yuǎn)的榜樣與驕傲。
但是沈林甫到這也生出些疑惑，遂問道：“小兄弟，我大宋施行募兵制，一入軍府，便可服役一生。更何況令尊遠(yuǎn)在熙河戍邊，是否出了什么事？”
“敢叫郎君知道，我爹因?yàn)槲易娓概c人打官司，就告了假回到句容縣，回鄉(xiāng)之后就一直沒有離開，也用官家的賞賜，置辦了田產(chǎn)。
但是就在三年前，莊子里來了一伙僧人，說什么摩尼教啥的，人人都有罪過，要皈依摩尼教，贖罪，我爹覺得他們是妖人，
就要把他們趕走，哪知保長收了那伙賊人的賄賂，罵我爹手上沾滿了血，死后要入地獄?！?p> 說到這里，少年的手已經(jīng)捏了起來，“我爹氣不過，就拔刀砍翻了保長，再之后就帶著娘、我，還有妹妹進(jìn)了這棲霞山?！?p> 說到這里，少年又心生憤慨，指著地上躺著的大蟲說道：“誰知道爹卻被這畜生給害死了?！?p> 驟然走過去提起腳往虎頭上猛踢。
看到這少年，沈林甫也不禁感慨，這世道無論什么時候都有分不清的是非。
走上前，“小兄弟，那令堂和令妹如今可安好？”
聽到這里，少年心生警惕，退了半步看著沈林甫說道：“郎君這是何意？”
沈林甫見郭熙河誤會了，解釋道：“小兄弟莫怪，你救了我等性命，實(shí)在是天大的恩德。更何況在沈某看來，令尊實(shí)在是一等一的英雄，沈某只是遺憾，未能相交?！?p> “小郎君也覺得我爹是英雄？”
“當(dāng)然，小兄弟可曾聽過一句話，‘犯我強(qiáng)漢者，雖遠(yuǎn)必誅’。在沈某看來，犯我宋境著，亦當(dāng)殺絕。更何況那保長勾結(jié)邪道妖人，本就該死，只是本地官吏昏庸無能才致使令尊蒙冤。”
犯我宋境者，亦當(dāng)殺絕。這句話在少年心間記了一輩子。
“郎君是個大好人，如果郎君不嫌棄，去我家做客吧。我娘要是知道郎君這樣評價我爹，她肯定會高興的?！?p> “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p> “嗯，還請郎君與家人稍后則個，待我先剝了這蟲皮?！?p> “好，”說著沈林甫就坐在地上，讓沈紹遞來水壺。而茵娘和小珍娘雖然驚嚇未定，但是畢竟年紀(jì)小，也心生好奇，時不時的往地上的大蟲看一下。
小珍娘見不慣那血腥，看一眼又把頭轉(zhuǎn)了回來，忽而又轉(zhuǎn)過去瞧一眼。而茵娘時不時看的卻不是地上那大蟲，而是此間那少年，背負(fù)彎弓，手持鐵匕。
風(fēng)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