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龍之卷 第八十一章 賢者（上）
“交易……”
喬尼下意識地咀嚼這個詞，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
“所以，你是想要回銅鏡，作為談判的籌碼？”
時隔多年，再一次這么長時間地與他人對話，喬尼回到了過去的狀態(tài)，開始習慣性地分析布萊恩可能的回答。
稱贊我的直覺？還是提出交換條件？
“是的?！?p> 干脆利落的回答，完全不像他之前的風格。
喬尼看了一眼墻上的機械鐘表，夜時八點。
經(jīng)過了長達一個多小時的講述，盡管布萊恩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但喬尼從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看到了深深的疲憊。
拋去了禮儀性的笑容和客套的恭維，紅發(fā)少年慵懶地仰頭靠在軟墊上，讓手指粗的雪茄煙停在鼻端。
“好，我同意?！?p> “那么你的條件是……等等！”
布萊恩看向喬尼，雪茄掉到了坐墊上。
“銅鏡就在我的房間，待會拿給你?！?p> 布萊恩的表情出現(xiàn)了波動，他撿起雪茄丟在圓桌上。
“這樣一件超凡物品，您就這樣輕易地拿出來，不聽聽我的條件么？”
“擁有它并不是一件多美好的事情，否則你也不會選擇放棄它，不是嗎？更何況……”
喬尼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
“你說的，我們是同一類人。”
布萊恩低著頭，陷入了沉思。
周圍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十多秒后，布萊恩突然抬起頭。
“接下來我想跟喬治隊長單獨談談，其他幾位請回去吧?！?p> 短暫的遲疑之后，西奧多首先站了起來，向布萊恩點頭示意，徑直走了出去。
?？评孛骱投嗝鞲?，跟上了西奧多的腳步。
格雷夫緊隨其后，卻被布萊恩叫住了。
“米勒叔……爺爺，您不用出去?！?p> “少爺，我不能讓您破例?！?p> 格雷夫還是走了出去，反手將門關上了。
昏暗的房間里，只留下了喬尼和布萊恩兩人。
“呼——那么，我也拿出作為同類的誠意，跟您說一些真心話?！?p> 布萊恩換了一個姿勢，將雙腳架在圓桌上。
“這個世界讓我感到厭倦，喬治隊長。”
喬尼不知道他想說什么，只是看著他，沒有搭話。
布萊恩閉上眼睛，雙手環(huán)抱，露出了任何一個人都能看出的疲態(tài)。
“我今年17歲，喬治隊長，在這個年紀，您在做什么呢？”
喬尼回憶了一下，那是13年前。
“那個時候，我還是一位大地騎士的侍從，每天都在努力修煉斗氣，想著什么時候才能殺掉他。”
“真好，只要有目標，哪怕當時看不到一點希望，至少有一個努力的方向。而我……”
布萊恩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17歲的我，已經(jīng)是一個領地的領主，凡爾特聯(lián)邦的實際掌控人之一。”
“這是很多人的夢想?！?p> “然而對于我來說，它是既定的事實。在我5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了，那是我父親的愿望?！?p> 布萊恩的表情有些復雜，慢慢吐出幾個詞。
“他最后的愿望?！?p> “那是一個父親的愿望?！?p> 喬尼也想起了當初用一條腿為自己換來斗氣功法的父親。
“呵呵……我可以理解，我當然可以理解。畢竟，現(xiàn)在的我，知道了他所有的想法。”
紅發(fā)少年笑了起來，他閉著眼睛，身體在坐墊上顫抖著。
“但是我無法原諒他?！?p> 喬尼沒有說話，他在等待布萊恩平靜下來。
數(shù)十秒后，布萊恩終于再度開口。
“喬治隊長，請問您5歲的時候在做什么呢？”
5歲？
雖然記憶已經(jīng)很模糊了，但喬尼依稀記得一些場景。
那個年紀的他，有著很多新鮮的嘗試，第一次跟著父親上山，第一次采到毒蘑菇，第一次被色彩斑斕的蠕蟲嚇到哭泣……
還有父親寬闊的肩頭，母親溫暖的懷抱，跌跌撞撞的奔跑……
那個時候，似乎犯什么錯都會得到原諒。
“喬治隊長？”
布萊恩的呼喚將喬尼從回憶中拉了出來，他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
幽暗的瞳孔如同深淵，燭臺的光投射進去，沒有絲毫的波瀾。
喬尼摸了摸下巴，撫平不知何時露出的微笑。
“那時我只是一個普通獵戶的兒子，跟著父親上山，他負責打獵，我負責搗亂。那時我什么都不懂，還喜歡亂跑，碰到山里那些可怕的生物，就站在原地哭泣，呼喚父親來救我……”
“夠了！”
布萊恩的反應有些激烈，但他很快意識到了，語氣緩和下來。
“探索?？偨Y(jié)起來，就是探索，對嗎？探索那一座山，探索這個世界，雖然很多時候會面對未知的恐懼，但一切都不是問題，反而充滿了樂趣?！?p> “是的，就是這樣?！?p> “然而，當你走遍了那一座山的每一個角落，你在上山的時候，還會感到樂趣嗎？”
“的確如此，在我10歲的時候，就不愿意跟著父親上山了，因為那里對我而言，已經(jīng)沒有什么新鮮的東西。”
喬尼感覺自己明白了布萊恩想要表達的意思，不待他回應，繼續(xù)說道。
“但是在我14歲學會了狩獵之后，整個山嶺都成為了我的游樂場。事物的發(fā)展是有階段性的?！?p> “您真是一如既往地敏銳，不過，狩獵的樂趣在于，與野獸斗智斗勇，從本質(zhì)上說，那仍然是一場博弈，有輸贏才有樂趣。如果您已經(jīng)成為最頂級的獵人，所有的野獸都不是您的對手，那狩獵還會有樂趣嗎？”
“的確是這樣，在我16歲的時候，成為了布蘭特嶺最好的獵人，那片山嶺對于我來說不再是獵場，而是倉庫?！?p> “讓我們設想一下更極端的情況，山上所有的野獸一看到您，就會自己撞死在您面前，或者主動鉆到陷阱里，這樣的狩獵，還會有樂趣嗎？”
喬尼想象了一下那樣的場景，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簡直無聊至極?！?p> “那就是5歲時的我，喬治隊長?！?p> 聽到這里，喬尼終于對布萊恩的處境有了一些體會，但他還是沒有弄清楚布萊恩找自己單獨談話的目的，所以他沒有說話，等待著后續(xù)。
“在我5歲的時候，就在那一次，父親看到我的血液被那一塊銀色金屬片吸了進去，并且在我們眼前變成了一面鏡子，他認為我是被選中的繼承者，必將獲得更大的成就，于是，他不再節(jié)制?！?p> “父親很清楚，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可以無償獲得的，所以從東大陸回來之后，他很少使用銅鏡的力量，盡管‘藍水’商會和伊戈爾家族咄咄逼人，看在父親‘偉大航海家’名號的份上，也不敢做出太極端的事情?！?p> “但是從那之后，父親改變了想法，他開始想要更多，走上了祖父的老路。當他如愿成為伊戈爾領的領主時，終于像祖父一樣陷入了瘋狂，就在那一年，他死了?！?p> “他對我說，他死之后，他的一切都是我的?！?p> “我原本以為，那只是金錢或者地位之類的東西，可以讓我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p> “但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最后我得到了更多?！?p> “除了財富和權勢，還有銅鏡帶來的神秘庇佑，甚至他的記憶、祖父的記憶，都一起被我繼承了?！?p> “在我得到這些的同時，也失去了更多。”
“盡管我在一切開始顯露的時候，將那面銅鏡丟進了海里，但父親最后的愿望已經(jīng)生效了?！?p> “對于5歲的我來說，這個世界不再有秘密。就像看穿了所有的戲法，再也無法從馬戲團的表演中獲得樂趣?！?p> “我沒有童年，喬治隊長。你可能無法想象，但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就算是大人物獨享的，被人刺殺的刺激和驚險，我都無法享受，因為凡是針對我的刺殺行動，總會因為各種原因失敗。”
“生活對于我來說，沒有任何意外，就像一條通往墳墓的直道，一眼就能望到盡頭?！?p> “我能理解?！?p> 喬尼突然出聲，打斷了布萊恩的講述。
他突然想起了那天早上，一切的開端，精靈鳥的嘲笑，瑪麗安在情緒失控之后，向他描述的可怕生活。
“不，你無法想象，那種看透了一切，反而從內(nèi)心涌起的，深深的……”
“迷茫?！?p> 喬尼吐出一個詞，再次打斷了布萊恩有些凌亂的描述。
布萊恩睜大了眼睛。
“對！就是迷茫，不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么?！?p> 喬尼的嘴角勾起了一個弧度，他想起了瑪麗安。
“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我也度過了七年毫無波瀾毫無意外的生活，人生或許就是這樣，以后還會繼續(xù)下去，但我們總會找到屬于自己的意義，我的意義就是瑪麗安，還有我的孩子們?！?p> 布萊恩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說得真好！沒錯，我們總會找到屬于自己的意義，這正是我找您的原因?！?p> “或許這就是‘天意’，我相信您也從銅鏡中得到了這種語言，能夠理解這個詞的意思。我們的談話不管繞多大的圈，總會回到這個話題?！?p> “那么，我就直接一點。不知您有沒有聽說過‘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