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上的人們紛紛聚集在神女廟前,感謝著這一群拯救他們的仙人們。伽闔正擔憂著云時的傷勢,他的臉色看起來著實蒼白了些。
恰巧今日是女兒節(jié),許是劫后重生之喜,云瑕鎮(zhèn)的街市又開始熱鬧了起來。凡間習(xí)俗,女兒節(jié)女子需著新衣。云時讓她們過完節(jié)再回山,來聽學(xué)的仙子們紛紛換上了自己華麗的衣裳。云若一襲青色煙紗散花裙,整個人嬌俏玲瓏。黎姬一襲華裳,拽地逶迤的裙擺,裙上用金絲線繡了繁花茂密的海棠,枝葉處點綴著細小的珍珠,頭上金色的發(fā)釵在眼光下熠熠生輝,配上她那張艷麗傲慢的臉,這份貴氣倒也相得益彰。眾多仙子中大多都是清麗婉約的出水芙蓉,能與黎姬斗艷的就只有琉璃了。不知是不是將東海里最亮的珍珠帶在了頭上,她與黎姬是一眾仙子里最惹眼的兩位。玉若不屑的看著黎姬對小閻瞧瞧的說道“她哪里是要去過女兒節(jié),我看她這架勢但是像要嫁人”
伽闔心不在焉的與玉若逛著夜市,心里惦記著云時的傷,便隨便尋了個理由遁了。月下的影子在門前徘徊,望著窗前那人的清影,終是上山去敲了敲門。
街市上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男女們隔著這個塵世瞧著自己的心上人。負手而立的翩翩公子與清麗的女子走在街頭,一對絕美的凡塵雙壁。
有幾名女子眉目含羞的看了云時好幾眼,捏著手里的香囊有些躍躍欲試。伽闔見著那幾個女兒家羞澀的模樣,笑著對云時說“仙尊,幸好你與我出來湊這熱鬧,那幾位姑娘可是看了你好幾眼了,不知有沒有哪位入了法眼”
他站在燈火闌珊里笑的惹眼,捏了一把她的臉,整個人透著一股煙火氣,笑道“膽子挺大,敢揶揄本尊”
她捂著白皙的小臉,往后退了退道“就是因為仙尊你看起來冷冰冰的,那些姑娘才不敢來與你搭話”
凡間習(xí)俗,女兒節(jié)的時候,若是女子對男子有意,可贈予香囊,若男子對女子有意,可贈予簪花。但雙方有意才可收下禮物,林大夫倔強的舉著簪花,執(zhí)意要塞給她。
云時瞧著這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大夫,還想要將手里凡間用來定情之物強以道謝之名塞給伽闔。他拉著伽闔將她扯到身后,面無表情道“林大夫,自古以來只有男子對女子施恩女子才會以身相許,你就不必了,若是想道謝,不如將你手里的發(fā)簪折成現(xiàn)銀來的實在”
待他反應(yīng)過來,二人早已消失無蹤。另一條街也相當熱鬧,商販熱情洋溢的叫喚著路人,他道“幸好我與你去湊那熱鬧,本尊才知曉原來笑的像你這樣才會引人上前搭話”
他們的手在咫尺之間,伽闔莫名的想要拉住那只玉手,她將自己的手背到身后頗為得意的笑道“那沒辦法,生的不好看了丟天君的臉”
她捧著桃花酥,雙眸比燈火更為璀璨,獻寶似的捧在他面前“仙尊,這個可是人間最好吃的桃花酥”
云時咬了一口,有種似曾相識之感,隱約記得誰府上的廚娘也能做的一手好酥,他問道“這么多年你一個人住在忘川?”
她晃了晃腦袋,說道“還有父君派來照顧我的一位仙娥”
見他若有所思,她歪著腦袋問道“仙尊,可有不妥?”
他回了神問道“那你可曾覺得冷清孤寂”
她認真的想了想“所謂孤寂,是因為世人內(nèi)心大多無欲無求,無愛無恨,心內(nèi)沒有惦念的東西,我就不同了,想要珠寶綾羅,山珍海味,有所要守護之人,也有記恨之人,于我來說,并不孤寂”
云時并不知曉,她云淡風(fēng)輕的記恨乃是恨不得扒皮抽筋把他的骨頭一同嚼碎的那種非一日之寒的恨。他問道“哦,你還有記恨之人”
深入骨髓,無論自己瀕臨死亡多少次都會想要拉他陪葬的恨。她面容姣好,笑容恬靜,只當這是在談笑風(fēng)生的說道“可多了,蓬萊仙人的徒弟,黎姬,琉璃。仙尊,我以前助過一名女子轉(zhuǎn)世,她的一輩子很短,總在得到與失去,幸運與不幸之間周旋,她在黃泉做了兩百年怨鬼,她定然是不孤寂的,就是因為她心里,愛著她的得到的幸運,恨著促使她失去的那些不公,我們的一輩子那么長,若是心里沒有任何的波瀾起伏,那可真叫孤寂清冷”
云時嘆了口氣說道“是啊,若無愛恨,真叫人寂寞”
她道“那仙尊內(nèi)心可有愛恨之人”
“有”
她訝異道“那是愛還是恨呢?”
“悔”
一些模糊的畫面仿佛清晰了一點,他那雙宛若濯濯細雪的雙眸似乎在她夢里出現(xiàn)過。她怔了怔,問道“為何”
“在權(quán)衡利弊之時,我對得起蒼生,卻對不起好友,背信棄義了”
她未料及他會如此坦蕩的說出自己的過往,但是也未再與她多說??粗烈莸谋秤坝行┢鄾?,伽闔覺得仙尊也并非所有人瞻仰的那個樣子,他也有難以啟齒的苦衷,奈何背負著維護三界眾生之責,很多選擇向來生不由己。踩著累累枯骨站在巔峰,成為人人敬仰歌頌的戰(zhàn)神內(nèi)心也沒有冰冷,縱使疲憊,卻也仍舊有溫情對予好友。他有他的愧疚,也有他的后悔,他也在煎熬受折磨。
她追上去說道“仙尊,我要與你道謝,若是沒有仙尊幫我取龍鱗,怕是就要交代在瘟妖手里了”
他停下腳步道“你倒是提醒我了,私自下山,回去抄書”
她嬉皮笑臉的說道“那仙尊還要坐在地上守著我抄書嗎”
他眼神飄忽的望向兩旁的燈火,輕輕點了點頭“嗯”
仿佛一根羽毛輕輕的掃過她的心頭,他說完后便轉(zhuǎn)身向前而去,她怔怔的望著他的背影愣神,似乎快要陷入一場大夢。忽然他轉(zhuǎn)過頭,一張臉被燈火映的如玉琢一般。
他朝著她說“走啊”
她才如夢初醒的跟了上去。
眾人逛完夜市,當即回到了南望山,伽闔困的不行,正滾在被子里的時候,覺得頭上硌得慌,摸了摸,取下一個精致的發(fā)釵。白玉雕刻素雅的年歲花,花蕊處鑲了一顆不大,但盈盈生輝得珍珠,她覺得黎姬頭上的那些俗物都不配與此釵相提并論。
千嶼也隨之回了南望山,由于山上沒有空的院落,由于瘟妖臭名昭著,沒有人愿意在自己的院里借他一間屋子,除了伽闔,于是他住在玉清小筑的一間廂房里。此時正蹲在年歲樹下倒騰藥,伽闔聞著味道,悄無聲息的蹲在他旁邊。他一回頭嚇了一激靈,順著胸口說道“小丫頭,你嚇死我了”
她皺著眉頭道“仙尊的傷還沒好?”
他笑道“不是,我熬來給自己補身體的”
她明了,說道“啊,原來如此啊”她站起來,解下腰間的玉葫蘆說“這忘川水,不知道用來澆花會怎樣”
千嶼急得立馬跳起來,拉著她的手,生怕她手一抖就給倒了。
“別別別,這南望山?jīng)]有一朵花配的上這忘川水”
“那到底是誰受傷了?”
他無奈的蹲到地上,懊惱道“云時,他那傷是上古蛟龍所傷,且面積大,整個肩頭被蛟龍的爪子貫串,一時半會好不了”
她胸口一悶,難怪那日他不讓自己看他的傷勢,難怪一點小傷也能讓他面色蒼白如紙。她緘默不語,只覺得難受,仿佛呼吸都快要停滯,一雙明眸杏眼不自覺就紅了。
見她如此傷懷,千嶼勸道“其實你也不必內(nèi)疚自責,畢竟他與你娘是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的好友,照料故人之子也是仙之常情”
她木訥的問道“他與我娘是故交”
千嶼并未察覺到她的異常,繼續(xù)說道“對呀,你不知道啊,當年他和我還有你娘闖蕩妖魔兩屆,何等肆意瀟灑,誰知他竟是天界戰(zhàn)神,不過這身份也阻礙不了知己情義嘛”
伽闔心里那些萌生的情愫與齟齬的想法被一雙手撥開了,內(nèi)心遏制不住的失落,覺得自己十分可笑,竟會在不知全貌的狀況下,默默的接受了這個世界會有人無緣無故的偏愛。夕日被人排斥,是因為她母親是代寰,她身上流著作惡多端魔族的血液,他們認為她不配生的一身仙骨,覺得她有辱仙界之名,覺得她連血液都是臟的。可是如今,處處被仙尊寬待,不計較得失,甘愿為了自己舍身犯險,贈她發(fā)簪,陪她抄書,也全然因為她的母親是代寰。難怪他總是對她格外溫柔,難怪二哥那么怕受傷卻仍能放心的讓她來聽學(xué)。她再次無力的感到了天道無情的嘲笑,總是給了她們希望,又將它生生湮滅,不僅什么都得不到,還要承受湮滅后的失落。仿佛像施舍給乞丐的一碗有毒的飯,她懂了阿昔所說的不斷的衍生希望然后更絕望。她絕望的是,一向灑脫的自己,這次竟無法同以往一樣笑著揮揮手,輕笑道一句無妨。她放不下,一顆在陽光下被呵護的種子發(fā)芽,將它移到懸崖峭壁之上它依然能生長的茂盛。
她此刻心里復(fù)雜的像是喝了那碗迅速療傷的藥汁,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卻又有千般愁縈繞在心頭。她久違的嘗到了后悔的滋味,萬般不該動那心思,也萬般不該任由妄念膨脹。卻也無可奈何,終究只是咎由自取,唯一出不來的人,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