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美和燕子天不亮起來包餃子,全家人吃了送行的餃子后,羅杏跟隨縣婦聯(lián)派出的一輛面包車也到了。羅杏告訴櫻子,他弟弟野田正雄昨天已返回大連訂購機票,今天會在機場跟她母子三人會合。
羅大槐聽了暗想,這小子是在故意回避我,不肯向我低頭認錯,我們這對姐夫小舅子永遠不可能處成親兄弟。
鄉(xiāng)鄰們紛紛前來為櫻子送行,院里院外站滿了人。羅大槐不愿聽女人孩子們的哭哭啼啼,不愿再次成為眾人議論的焦點,不愿面對眾多稀奇古怪的面孔和眼神,他讓羅杏趕快帶人上車。越拖拉越挪不動腳步場面越混亂,不如快刀斬亂麻。
按照事先商定好的,羅大槐不去送櫻子,免得學鋒和紅衛(wèi)兩個孩子情緒上出現(xiàn)反復波動??姑酪患沂潜仨氁ニ托械?,順路回寧靜父母家住上幾天,緩和一下抗美跟岳父岳母之間的關系。燕子也是要去的,她會在父親和舅舅之間架起一道橋梁,起到別人無法替代的作用。
該上車的都上車了,羅大槐“咣當”一聲拉上面包車的橫拉門,大手一揮讓司機馬上開車,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揮手,轉身進了院門回到家里,只當是家人的一次普通旅行。
面包車駛出村子,在復州城的邊緣拐了一個大彎,駛向通往大連的公路上。這是一條貫穿東北全境的國家級公路,也是當年羅大槐趕著毛驢車送走櫻子一家人的那條官道。記憶中這是一條土路,坑坑洼洼顛簸得厲害,現(xiàn)在鋪上了柏油,平坦筆直,公路兩側的樹木高大粗壯茂盛。
櫻子抱著春曉坐在車窗邊,眼前掠過的是她熟悉的田野、村莊、山巒、河流,她努力回憶尋找當年羅大槐送她的家人到達的地點,卻因地形地貌極其相似時間也過于久遠,始終無法確定具體的地點。這條路是三十三年前走過的路,她跟隨羅大槐半路折返,從此改變了一生;母親和弟弟妹妹走到這條路的終點,回到日思夜想的故土。
這條路在她的心中走過成千上萬次,今天終于能夠走完三十三年來翹首以盼的歷程,幾多歡喜幾多憂傷,看前路心之向往,望后路難以割舍牽腸掛肚。
車內(nèi)的氣氛沉悶壓抑,學鋒獨自坐在車后排的座椅上,一個新奇的世界和爸爸交給的使命令他坐立不安,心中不斷設想著不同的實施方案和面臨的挑戰(zhàn);紅衛(wèi)半躺在燕子的懷里,姐姐給予她的關愛絲毫不比爸媽的少,她對姐姐的依戀已超越姐妹的層次,躺在姐姐的懷抱里,她才能得到片刻的慰籍和安寧。
無憂無慮的春曉打破沉寂,她問櫻子:“奶奶是要去很遠的地方嗎?”
櫻子收回目光對孫女說:“也不是很遠,傍晚就能到了。”
春曉繼續(xù)追問:“奶奶會回來看我嗎?”
櫻子抱緊孫女說:“春曉是奶奶的心頭肉,奶奶以后會把春曉接到奶奶的身邊來?!?p> 春曉說:“奶奶一走沒人給我講故事了?!?p> 櫻子說:“讓姥姥姥爺給你講故事,他們是大學教授,比奶奶會講故事。”
身旁的羅杏對春曉說:“你奶奶的一顆心扒成了好幾瓣,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恨不得有孫悟空那樣的分身術?!?p> 櫻子握著羅杏的一只手,終歸是三十多年的姐妹,最懂自己的還數(shù)小姑子。自己雖說沒有孫猴子的那個本事,就算是螞蟻搬家也要把家搬到日本去。
到了飛機場,野田正雄早在那里等候他們,辦理好相關的手續(xù),離登機只剩下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寧靜的父母也來到機場送行,櫻子借著這個機會表達了對親家慷慨解囊的謝意,表達了不能伺候寧靜坐月子的歉意,替兒子媳婦向教授夫婦道歉,希望親家能原諒抗美的固執(zhí)和寧靜的反叛。
教授夫婦表示理解,他們希望小兩口有更好的出路,會照顧好寧靜和未出生的孩子,會督促幫助小兩口學好日語,為以后出國定居提前做好準備。親家間有了共同的目標,談話難得的和諧。
與此同時,燕子也在跟野田正雄交談,她鞠了一躬說:“舅舅,我可以這樣稱呼您嗎?”
野田正雄微笑著:“當然可以,你的相貌舉止神態(tài)很像姐姐,看到你我感到很親很親?!?p> “謝謝舅舅!”燕子說:“我父親讓我給您帶句話?!币娨疤镎埸c點頭才說道:“我父親說,您雖然懂中文,可并不懂得他,他希望有機會能跟您坐下來舉杯暢飲,冰釋前嫌?!?p> 野田正雄說:“你父親也不懂得我,我更期待有機會能在日本跟他舉杯暢談,我會盡可能地去了解他。”
燕子說:“您和我父親之間有著很深的誤解,這不是你們兩個人的錯,是那段沉痛的歷史造成的。父親和母親最初的結合是痛苦和被迫無奈的,可他們勇敢地沖破了重重束縛和障礙,在以后的日子里相互理解相互扶持一路走到今天,我們這些做兒女的都十分羨慕。父親成功地保護了母親,他希望您也能保護好母親?!?p> 野田正雄略有所思地點點頭:“聽到姐姐講述她和你父親的故事,我很震驚也很感動。請轉告你的父親,我會保護好姐姐的,并鄭重地邀請他到日本做客或者定居,我會盡地主之誼的?!?p> 要登機了,進海關前,櫻子對寧靜表達了她最關切的期望:“給我生個大胖孫子?!?p> 寧靜很為難:“如果還是個女孩呢?”
櫻子不容質(zhì)疑地說:“那就再生一個。”
羅杏走上前來說:“野田櫻子女士,進了海關,以后你就不再是我嫂子了?!?p> 櫻子擁抱著羅杏,為她擦去眼角的淚水,動情地說:“杏兒,咱倆三十多年的姐妹情誼,不是你說幾句狠話就能全部抹掉的。我還是那句話,杏兒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小姑子?!?p> “保重!”姑嫂倆互道珍重道別。
走進海關,轉過一個大廳,幾度回首卻再也見不到親人的面容,聽不到兒女們飽含淚水的呼喚,雖然還行走在中國的土地上,可已是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野田櫻子收拾好紛擾的心情,一手拉著一個孩子,跟隨野田正雄走向停機坪,略一駐足抬頭仰望天空,似乎望得見離別三十多年的故土和親人。
三十三年的等待終于圓夢,迷失家園的鴻雁將從這里振翅高飛。
飛機平穩(wěn)地飛行在碧海藍天上,眩窗外白云朵朵如夢如幻,櫻子和紅衛(wèi)頭挨著頭向外眺望,陶醉在仙境一般的天空美景中。紅衛(wèi)畢竟是個小女孩,快樂跟煩惱同樣來得快去得也快,坐上飛機像鳥兒一樣在天空中飛翔,豐富的想象也長出了翅膀,眼界大開飛越了離別的悲傷和痛苦。她興奮地對櫻子說:“媽媽,你也是第一次坐飛機對嗎?如果能讓爸爸和哥哥姐姐們都坐上飛機該有多好?!?p> 櫻子自信地說:“以后一定會的,咱們?nèi)胰硕紩巷w機,中國日本來回地飛?!?p> 當年燕子出生,她給女兒起名羅鴻雁,只是寄托了一種夢想,從沒奢望過還能坐上飛機飛回故土,可見外面的世界已變得眼花繚亂了。趁著紅衛(wèi)高興,抓緊時間教了女兒幾句日語的日常問候語和禮節(jié)。
相鄰的座位上,野田正雄正在挑逗學鋒,他對這個跟自己長相想像的半大男孩充滿了好奇。他故意板著臉問學鋒:“你為什么要踢我一腳,你不知道我是你的舅舅?”
學鋒不客氣地說:“你是日本鬼子。”
野田正雄問:“我殺人了還是放火搶劫了?或是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行?”
學鋒歪著頭想了想強詞奪理地說:“你是日本人,我爸爸說你是鬼子你就是?!?p> 野田正雄說:“你媽媽也是日本人,你爸爸能否認她是個好媽媽好妻子嗎?你和妹妹已經(jīng)加入日本國籍,現(xiàn)在你也是個日本人。你有勇氣,勇氣不等于野蠻和目無尊長,當然不能完全怪你,你生活的那個小村子限制了你的眼界。到日本生活一年后,你再做出準確的判斷?!?p> 學鋒有些氣餒,可心里依然不服氣,成為日本人是為了打入敵人的內(nèi)部,是為了完成爸爸交給的光榮使命,到那時我還是中國人。
飛機降落在福岡機場。走出機場的野田櫻子陷入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高大古樸異國情調(diào)的建筑、川流不息的車輛、行色匆匆的路人都與她記憶中的大相徑庭,恍若隔世一般。她步履蹣跚東張西望,兩只眼睛費力捕捉著與記憶中相關聯(lián)的景物,悲哀地發(fā)覺始終找不到親近之感,這就是日思夜想的故土?
她在九歲時乘船西渡離開日本,在中國生活了四十一年,四十一年的時光足以改變一個人的所有認知,懷著一個鄉(xiāng)下女人的心態(tài)又怎能一下子適應感知故土的環(huán)境故土的變化?飛回故土的激動喜悅的心情遺留在飛機上,此時只有沉重和無措壓迫著她,令她窒息、令她自漸形穢。夕陽的余暉灑滿了廣場街道,在高層建筑的玻璃墻上反射出耀眼的光線,沿街店鋪的各色招牌已不能完整地辨識,茫然四顧睜眼瞎一般不知東南西北。
櫻子一手緊拉著一個孩子,佇立在機場前的廣場上一動不敢動,生怕一不留神自己和孩子會走丟會迷失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里。野田正雄快步走過來,他告訴櫻子已給家里打了電話,妹妹佳子很快會開車來接她和孩子回家,神情卻有些沮喪。
櫻子猜想可能跟兩個孩子有關,跟弟弟用日語一交談,果然是父親因為正雄事先沒跟他商量不經(jīng)他的允許,私自做主把櫻子的兩個孩子帶回日本而大發(fā)雷霆,在電話里劈頭蓋臉地把正雄訓斥了一通。
野田正雄跟櫻子說,他正是因為害怕父親不同意才先斬后奏,他跟父親講明姐姐做出的選擇,強調(diào)他不能再失去姐姐,父親才勉強接受了這個事實。
櫻子回歸故土與親人團圓的一顆滾燙的心冷卻了一些,她知道父親的脾氣和頭腦中那些固執(zhí)的觀念,下意識地把兩個孩子摟在胸前,臉上現(xiàn)出被冷落的難看憤懣的神色,心中自然而然地提前做著必要的準備。
野田正雄關切地看著櫻子笑了笑:“姐姐不必擔心,有我哪?!?p> 一個氣質(zhì)優(yōu)雅干練的女人慢慢地走近櫻子,一身淺灰色的西服套裝襯著健美豐滿的身材,柔和的目光清澈的溪水般流淌在櫻子身上,飽含著喜悅快樂和憂傷。她默默地站在櫻子面前,鼻翼翕動著不得不雙手捂住嘴巴,以免大聲哭出來,眼中已是淚水漣漣。
櫻子心有所動,不敢確認猶猶豫豫地問:“你是......”
“我是佳子呀?!币疤锛炎颖ё炎?,伏上她的肩頭啜泣:“我好想姐姐,姐姐真的認不出妹妹來了嗎?”
櫻子雙手捧起妹妹滿是淚水的臉龐,細細地端詳,這是當年那個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的佳子嗎?逃亡路上,她背著妹妹走了多遠的路已記不清了,只記得妹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她害怕妹妹會死在自己的后背上卻又無能為力,只是不停地輕聲呼喚她的名字。在她的潛意識里,如果一家人挺不過那一關,妹妹一定是第一個。
她輕柔地撫摸著妹妹年輕漂亮的臉頰,欣慰地說:“姐姐也想你,小時候你身體弱,我一直擔心你長不大,現(xiàn)在這樣健康美麗姐姐哪敢認呀。”
佳子再次抱住櫻子,忘記了四十出頭的年歲,在姐姐的懷抱里連蹦帶跳,喜不自勝地說:“真好呀,姐姐又回到我們身邊了?!?p> 野田正雄說:“別人都在注視我們,回家慶祝吧。”
櫻子拉過兩個孩子,讓他們給小姨鞠躬行禮,兩個孩子照做了。佳子也會說幾句簡單的漢語,她擁抱了一下學鋒稱贊說:“好帥氣的小伙子,跟哥哥真的很像哎。”又抱起紅衛(wèi)左親右親:“可愛的小公主,阿姨好喜歡你?!?p> 紅衛(wèi)跟佳子有種與生俱來的親近感,她說:“謝謝小姨送給我的禮物。我很早就知道小姨,媽媽說逃難的時候你跟我一般大。”
佳子感慨地說:“是啊,如果不是你的爸爸媽媽,你可能見不到小姨了?!?p> 一行人邊走邊說來到停車場,野田正雄打開車門,讓櫻子佳子和紅衛(wèi)坐到后排座位上,拉著學鋒讓他坐到副駕駛的座位上,給他系好安全帶。
黑色的本田汽車在市區(qū)內(nèi)穿行,野田正雄手扶方向盤,他注意到學鋒對車窗外的陌生世界并不感興趣,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和腳的動作。他問學鋒:“小伙子,你會開車嗎?”
學鋒說:“我會趕牛車?!?p> 野田正雄哈哈大笑:“那也是門技術,不簡單,我只會開車不會趕牛車,小時候在你們東北倒是拽過牛尾巴?!?p> 學鋒說:“傻瓜蛋才去拽牛尾巴,牛一轉身會把你頂趴下?!?p> 野田正雄用日語跟佳子說:“聽見了嗎,你眼中的帥小伙子就是這么跟我說話的,還踢過我一腳?!?p> 佳子說:“哥哥你別忘了,你像他這么大的時候也很頑皮,沒少挨父親打。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姐姐的小女兒?!闭f著,又摟抱起紅衛(wèi)逗她開心。
野田正雄對學鋒說:“只要你肯向我道歉,以后我教你開車?!?p> 學鋒哼了一聲說:“我不道歉,我想學開車也不用你教?!?p> 櫻子失聰一般地呆望著車窗外,面無表情心緒煩亂。汽車已駛出市區(qū),離家越來越近了,聽正雄說,父母還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那是一棟木質(zhì)結構的兩層小樓,她在那里度過了九歲以前的幸福的童年時光,留下了許多經(jīng)久不滅的美好回憶。三十三年的回家之旅即將走到終點,即將見到年過花甲被大洋重重阻隔的父母,一家人歷經(jīng)艱險困苦和曲折終于團圓,本該興奮喜悅和滿足,可為什么心中波瀾起伏、跳動得慌亂而急促?
天色漸暗,遠處已有燈光亮起。遼南地區(qū)與福岡有一個多小時的時差,這會兒小美姐一定在做晚飯,燕子會代替自己喂豬喂雞,長河從學校回家一頭鉆進廂房干木匠活,抗美在老丈人家可別犯倔啊。
大槐會在干啥呢?家里一下子少了三口人,人去屋空,他心里一定會很難受,再難受也不能喝悶酒,誰心里又能好受呢?恐怕只有小美姐一個人會趴在被窩里偷著樂,水蛇腰又不知該怎么扭怎么浪了——透過朦朦朧朧的車窗,櫻子仿佛能看到家里一幅幅生動熱鬧的生活場景。
櫻子安慰自己,早晨走出家門,傍晚回到故土,距離真的不算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