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五節(jié) 緬甸的英雄
第二日。天依上午寫了一根便箋,喚來一個年輕的下人,準備差他去莫家送信。
“先生要找莫公子何事?”那個下人畢恭畢敬地站在天依面前問道。
“等一下。你呼他為公子,那你可知他是哪家的公子么?”天依并沒有打算放過這個套取信息的機會。
“啊呀,先生,您來洛陽都這么長時間了,難道還不知道我們河南的郡守是誰么?”
“郡守?”天依有點驚訝。
“對,莫公子就是太守的兒子?!彼f,“他因了他父親的關(guān)系,舉了個孝廉,現(xiàn)在跟著他父親在郡府做事?!?p> 等一下,在自己穿越過來之初,呂聿征同自己聊舉孝廉的事時,似乎也提到過他!呂聿征前年去應(yīng)舉落選的時候,當(dāng)年舉得的孝廉,似乎便是這位莫公子。
天依開始回想之前所有和莫子成有關(guān)的記憶。怪不得莫子成說他可以勸得動作為霍嫖姚的司馬的趙破奴,在遴選老師這種正事上能夠干預(yù)主人的意見,而且盧師成這么大脾氣的老儒士也在會上對他的發(fā)言敬憚三分。
“由于司馬大人的府邸和家業(yè)主要也在洛陽,所以中間免不了有很多事要與太守通融通融。先生能和他的兒子結(jié)交上,可真是有福了。”
“有福?”天依感覺這話中有點其他意思,“不,我跟莫公子之間沒有什么?!?p> “下人并無此意?!?p> “不信你可以看這個箋子?!?p> “下人不識字?!?p> 天依也無可奈何,只能遣他速去,臨走時又將他叫住。
“慢著,你幾時能夠傳到?”
“來回大約一個時辰即可了。”那個稚年下人說,“我常到他們府上聯(lián)絡(luò),他們住得也近,至多一個時辰,我便回來稟先生。”
“好?!?p> 天依忽然覺得情形有些奇怪。既然如那位仆人所說,莫子成是當(dāng)今河南太守的公子,那他平白無故地為何要自那場酒宴起,就對自己這個出身卑微的婢女出這么大力氣相助?按理說他所在的階層是和自己當(dāng)時所處的階層之間有著云泥之別的。僅僅是因為他說的賞識么?
天依并不覺得這是一個具有解釋性的答案。她決定再觀察觀察。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那個年輕仆人回到了天依面前,手里捏著一根木牘,似乎跟去時的便箋不一樣。
“如何?”天依問那個下人。
“莫公子有公事在身,所以就托下人捎書來報。”他一邊說著,一邊將那根木牘奉上。
天依急忙拿過那根木牘,沒想到的是,上面字跡漫漶,已經(jīng)辨認不清了。
“呀,你……”天依站起來,舉著木牘對那個下人問道,“你看看這是怎么回事?”
“???”那個仆人連忙看了看木牘,“這是……”
天依讓他舉起自己的手。果然,剛才捏著木牘的手已經(jīng)發(fā)得漆黑了。那個青年仆人見狀,撲通一聲,朝天依跪了下來。
“小的是第一次送這種信箋……”
“我看你也活了十幾年了,不知道新寫的墨水容易被擦掉嗎?”天依有點生氣地看著他,“你這樣是浪費了一個時辰,你自己也白跑了一趟,知不知道?”
對面只是一邊朝天依磕頭,一邊神色驚恐地向她賠罪。
“都是小的錯了……”
“道個錯就能換回這一個時辰來回的路嗎?你這樣難道不需要再去一遍?再叨擾莫先生一回?你打算跟他怎么解釋?他會怎么看我們趙府的仆人?”天依一連拋出好幾個問句。
“小的今后一定注意……這次是跑得急了,結(jié)果手頭出了些汗……”他試著為自己辯駁,似乎帶了點哭腔。
“每個人犯了錯以后都說要今后注意??墒墙窈笫亲⒁饬?,你倒是說一說,這次你怎么解決?”
“我再跑去問莫公子一聲,編個緣由,就說……”
“不用了,”天依直接擺擺手,“回頭我遣另一個人去送去。你這一次就不要想著拿什么獎錢了?!?p> “先生,就再信我一回吧!”對面不停地朝自己磕頭,“小的現(xiàn)在改正了!”
天依正在氣頭上,但是她在一瞬間瞥到了這個年輕仆役驚恐的神色,忽然想起了一些從前自己為奴時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事情。她的怒氣瞬間被澆涼了大半。她重新坐回榻沿上,叫那個仆役起來。
“算了,姑且再給你一次機會。我也暫不跟小公子或者小姐去告你的狀了?!碧煲廊匀皇前逯婵讓λf,“你這回去,跟他道個謝,就說我看不懂今隸,請莫公子再以古隸寫一封回書。務(wù)必要完完整整地帶一份回來,中途不要污損了。要不然,我們趙府和莫家可都記住有你這樣的仆人了。”
“是,小的這回一定做到!”
那位仆人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連忙又跑出門去。
天依走到幾前,看著那支被污損的木牘,突然感覺自己有點可怕。大約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開始習(xí)慣以這樣的方式使喚仆人了呢?明明自己從這個動輒得咎的人群當(dāng)中擺脫出來也不超過一個月,從前同這些仆人一樣躺草席的時候也每日同情他們的遭遇,怎么一夕自己成為了處于位置較上的階層,成為了所謂的半個儒士,好像沒幾天就把這些東西忘得一干二凈了。天依回想剛才的場景,似乎趴在地板上朝自己跪伏認罪的不是那個胡茬還沒長出來的小仆人,而是兩個月前的自己,以及現(xiàn)在仍在這種生活當(dāng)中的晏柔。
自己在上中學(xué)時就有聽說過一句緬甸俗諺:“望著巨龍留下的財寶,勇者的身上漸漸長出了鱗片”。在學(xué)校和社會這幾年下來,她發(fā)現(xiàn)這個諺語可以拿來套上很多事情,可是當(dāng)時沒想到的是,最終在今天,這句諺語也落到了自己的頭上。
天依越是想,越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剛才那個小仆人。她見四下里沒人,輕輕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與此同時,趙府的另一側(cè)。
“過來!”
聽到盧師成的喊話,正在另一個房間擦窗戶的晏柔馬上提著一塊麻布和水桶趕到了趙定北的房間里,放下手中的東西,向兩個主人行禮。
“你過來看看,這是什么?”盧師成指著幾案靠墻的一角,說。
晏柔用手指去拭了拭,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沾上了一小點灰。晏柔連忙跪下來朝主人們謝罪,就跟剛才那個小仆人向天依跪下一樣。
“你應(yīng)該早就知道,這可不是一般的案具,這是我要教小公子圣賢書,小公子每日要寫字的地方!你這就把這里弄得不干不凈?”
“婢子早上把這個案已經(jīng)擦得很干凈了……這實在是墻上新掉的一點灰塵……”晏柔很委屈。
“我不聽你解釋?!北R師成直接對她說,“我回頭就通知管賬的那個執(zhí)事,你今日的日薪減四銖。不管舊掉的灰還是新掉的灰,你如果不能隨時解決它,就是你有問題。我們換個婢子都是可以的?!?p> 晏柔連連答唯,將剛才的那一點墻灰擦去,便惶惶恐恐地退出房間。
“你們趙府的仆人個個都刁鉆得很,逢到細處就偷懶,以為我不會發(fā)現(xiàn)。”盧師成對趙定北說,“你今后還得對他們更嚴一點。”
“小子早已經(jīng)遵從先生的教誨,嚴加管束了。我之前還打過她一回?!?p> “還不夠。我若是你,我最好多打幾回,方能駕馭他們,讓他們不敢不敬?!?p> 盧師成似乎已經(jīng)順理成章地把這些人排除出他所想拯救的“萬民”的范圍內(nèi)了。和天依不同,他是一條原生的緬甸巨龍,從生下來就是。
這次,天依只等了半個時辰,那個小仆人就回來了。和前面那次不同,這次他滿脊背都被汗浸透了。天依走到門口,從他汗淋淋的手中取來那根木牘,發(fā)現(xiàn)木牘是干的。
“小奴不敢怠慢,一路上都是跑著來回的?!?p> “你辛苦了。”天依將木牘放在一邊,扶他到自己的床邊坐下。
“先生,這使不得!”那個仆人不敢坐下去。天依用力按他的肩膀,他方才坐下,臉上見出受寵若驚的神情。
天依從自己的桌上拿起茶尊,倒了一碗茶,請他飲用。這尊茶是她早上請晏柔燒開水泡的,茶粉則屬于莫子成那次的贈物。
“先生,這是啥?”
“這是茶,一種藥水,對你休息解渴有好處。大口點喝?!?p> 那個干渴的年輕仆役雖然覺得有些苦,但是還是一口氣將整碗飲完,放下碗,才覺得神清氣爽起來。天依又倒了一碗,請他服下。兩碗茶下去,他感覺自己的氣力恢復(fù)了一些。
“其實你不用這么趕著,慢慢走過去也是可以的?!碧煲缹δ莻€仆人說,“我之前語氣是過重了點,你不要往心里去?!?p> “今天能夠被主人如此厚待,不管主人怎么罵我打我,小奴也甘受!”
他的臉上露出辛苦的微笑。
“我從來是不打人的。只是,你既然在這個府上做事,做一件事情,我們需要上點心,遇到一些貴重輕碎的物品最好輕輕掂著,不要中途毀傷了。這事對你來說也是一個教訓(xùn),以后若有其他人叫你做這些,他們的脾性可就不一定了。一個小伙子,在外面寄人籬下也不容易。畢竟誰不是爺生娘養(yǎng)的呢?”
聽了天依的話,那個小仆人眼角忽然有點泛紅。
“已經(jīng)沒有爺娘了,就我一個人?!?p> “啊?!碧煲赖刮豢跉?,“是哪年呢?”
“七年前那會兒,當(dāng)時說官府開征了車船稅,京洛這一般郡縣都要上。我爺娘就靠走水道在洛陽附近倒一點買賣過活,自那次開稅以后,家里付不起,就向人舉債,結(jié)果到今年春天,錢越來越少,債越來越多,終于連鍋都揭不開了。爺娘就賃了我給鄰人抵債。但是沒住幾天,他們也吃不下去,這才把我轉(zhuǎn)到了府上?!?p> “想不到你也是骨肉離散之人啊……”天依聽到他的敘述也有些哀傷,輕輕拍了拍那個小仆人的肩膀,“以后你若在府上有什么事,需要幫忙的,就來找我吧。我應(yīng)該能幫到一些?!?p> “小奴不敢這么勞煩先生,不過先生的恩澤我會記在心里的?!∨热ッψ约旱幕盍恕!?p> 天依送那個仆人出了門庭,看著他晾干了一半的汗背,自己的心情方才稍微寬慰一些。與其說是自己寬恕了他的失誤,倒不如說是他誤打誤撞地拯救了自己,把她從滑向一個暴桀不仁的上位者的邊緣拉了回來。
這會兒,天依才想起來自己自成為趙小姐的老師以來,似乎一直沒怎么過問過晏柔的伙食。自己這些天好像一個二五仔,一旦自己翻了身,便馬上把晏柔拋到了腦后。天依這樣想著,又默默地掌了自己一下。
當(dāng)天,時近中午,院外又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晏姐姐來送飯了?!壁w筠一邊寫著字,一邊抬頭對天依說。
天依起身開門迎接。晏柔還是像往常一樣,向二人問了安,把食案放在矮桌上??赡苁怯捎谑艿缴衔绲膲沂录挠绊?,她的表情似乎有點落寞。天依打開自己那份食盒的蓋子,看到里面盛著一碗澆了紅糖汁的白米飯、一盤用瓦燜過的清蒸魚,旁邊還擺著一些秋季蔬果,味道在漢代的羹食里可以稱得上香噴噴了。在自己這一個月的教師時間里,基本上每天吃的都是這種等級的食物,但是晏柔卻還是在啃著她每日那點素羮。
天依舉起筷子,又突然將它擱下,對晏柔說:
“晏柔姐,能不能勞煩你再端份碗箸過來?”
“洛先生……阿洛要這些干什么呢?”
“洛姐姐有她的主意,晏姐姐拿來就是了?!壁w筠開口說道。
晏柔遂回去取了一份筷子和木碗過來候命。
“來,晏柔姐,坐下吃飯?!碧煲肋@方才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不,婢子剛才……”
“都說了,不要叫自己婢子?!?p> “……我們素來不應(yīng)該吃餉食的?!碧幱趦刹椭迫巳褐械年倘崛缡钦f著。
“來吧,多少吃一點,嘗嘗你自己的口味。我們好久沒有一塊吃過飯了?!?p> 晏柔遂拿著碗,在桌子對面坐下。天依卷起袖子,自己用筷子夾起一夾糖汁蓋飯,向晏柔那邊送去。
“阿洛……”
“來,啊——”
天依把那一筷子飯喂進晏柔的口中。晏柔感覺到一股糖意從舌尖漸漸地蔓延開來,像花骨朵一瓣一瓣地綻開一樣。
“好甜……”
“晏柔姐做的飯,當(dāng)然甜啦!”
晏柔一邊咀嚼,一邊想起自己和天依一塊做糖葫蘆的場景。她看著對面天依的笑顏,自己也不知不覺地笑了出來。
“好久沒見到晏姐姐笑了?!壁w筠在一旁說。
“是啊,最近府中的事情實在有點多?!标倘嵴f,“一天到處忙,自然就沒有什么心情了。”
“晏姐姐沒有受什么委屈吧?”趙筠從剛才晏柔進門時的神情中就已經(jīng)猜出了些什么,“該不會是我哥哥和他的盧先生又犯了脾氣?”
晏柔只是笑笑,不答。
“晏柔姐,說出來吧。憋在心里不好?!碧煲酪矊﹃倘嵴f,順帶又夾了一塊魚肉到她的碗里。
晏柔只得將這幾天的事情都向二人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哎,盧先生怎么亦是這樣?”天依問,“儒士不應(yīng)該都是溫文恭謙待人的么?”
“那是他對待他的那些僚友?!标倘崧柭柤纾白阅谴握撧q之會以后,他的脾氣就很不好,經(jīng)常就挑我的毛病,不知道是不是我之前曾經(jīng)在他面前替阿洛求情。”
“什么嘛!自己有氣就向下人撒,是不是個男子漢?”趙筠有些不平。
“哎,”晏柔搖搖頭,“我們這些下人,本來就是任他們處置的?!?p> 天依聽到這話,又聯(lián)想到了自己上午對那個小仆人發(fā)火的事情,歉疚地低下了頭。
“不說這些了,我們吃飯吧。”趙筠對兩個人說,“晏姐姐,我先前跟洛姐姐合計了一下,打算找執(zhí)事商量商量,把你的餐伙支出并到我和洛姐姐的開支里面。以后我們一塊吃就行。”
晏柔剛想開口,就被天依舉手止?。?p> “晏柔姐,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們?nèi)齻€人之間不存在那些東西,什么主仆,什么師生,不是正式的場合,就不論它了。你就把我們兩個當(dāng)成你的尋常姐妹便是。干什么活需要幫忙,我和筠兒也會來的。”
“這,奴……我實在一時改不得……”晏柔面露難色,“我在這府上已經(jīng)有十年了……我父親從小就教我……”
“所以我們都需要一層一層地把它剝離出去?!碧煲缹﹃倘嵴f,“這些不是你身上固有的,而是外界強加在你身上的。在我們海國,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天生的奴子,要聽別人的使喚才過得下去。我不相信你這么機敏,手藝這么工巧,就不能跳出來,自己當(dāng)家做主。只要你有了主意,不管什么,我們都可以幫你。趙筠小姐可以學(xué)識字,半個月就可以讀一些簡單的書,我不信你不可以。你如果需要的話,我也可以晚上單獨到你房間來,教你學(xué)書認字?!?p> “不過……會不會有點太遲……”
“你才十七歲,比趙筠才大三歲,比我才小五歲,有什么不可能呢?”天依咬著牙說,“在我們海國,還有人當(dāng)了十幾年兵,才開始為‘儒’的。一開始字都認不全,不知道太陽怎么寫就在上面畫一個太陽,最后還是成了一個寫了數(shù)十萬言的書的人?!?p> 其實這個人就是指寫《半夜雞叫》的高玉寶。
“真的可以這樣么?”晏柔聽了這個故事,似乎產(chǎn)生了一些希望,但是仍低著頭,“字,這么精深的東西……”
“你若認為它很簡單,那它絕對不難?!碧煲乐苯訉λf,“如果你想學(xué),我今晚就到你房間里來。你可以先不急著下決定,先吃完,自己好好想想,晚點告訴我們,也是可以的?!?p> “……嗯?!?p> 晏柔應(yīng)了一聲,低下頭來,一邊猶豫,一邊夾起那塊剛才天依夾給自己的魚肉,忽然發(fā)現(xiàn)這塊魚肉正是一整條魚中刺最少的魚腹部分。抬頭一看,天依正怡然自得地一邊咀嚼魚背,一邊分出許多細細的魚刺。
晏柔的心中涌起一股熱流來。
——第五節(jié)完——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