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冥之進(jìn)了房中,便瞧見寧翊宸了,綰著彎月髻,髻上纏著一串南珠,插一支赤金紅寶累絲華勝,一顆紅寶珠子晃在耳畔,細(xì)長上挑的眉眼,眼中盡是他,唇瓣仿若三月櫻花的顏色,下頜尖尖,消瘦,清明。
著了件杏色云肩通袖的交領(lǐng)琵琶袖短襖,下頭系著深赤色五谷豐登織金馬面裙。她蔥管似的手指正一顆一顆剝著葵花籽,指尖上染了淺淺的蔻丹,鳳仙花的顏色。
她道:“回來了?快過來,給你剝了好久了?!?p> 陸冥之趕忙過去。
寧翊宸把手伸給他,柔聲道:“手疼。”
陸冥之笑道:“我給你吹吹?!闭f罷捉過她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吹氣,還輕輕吻了吻她的指尖。
她手怎的這般涼。
陸冥之道:“也不是冬日,手這樣涼,我給你暖暖。”他把寧翊宸一雙手攥在自己手心里,小小的,冰涼。
寧翊宸道:“廢那心思做甚,又暖不熱?!?p> 陸冥之混混沌沌,暖不熱……體寒這般重嗎……
陸冥之環(huán)顧四周,沒見著陸士衡,便開口問道:“衡兒呢?”
寧翊宸道:“衡兒不在此處。”
陸冥之道:“臭小子去哪兒玩兒去了?!?p> 寧翊宸瞧了他一眼,眼瞳內(nèi)帶著淺淺的血色,道:“衡兒本就不該在此處?!?p> 陸冥之心下一驚,背后透出薄汗來,又道:“許久不見小五了,也不知那兔崽子跑哪兒去了,招呼也不打一個?!?p> 寧翊宸陡然從他手里把手抽出來,盯著他道:“四郎,你是宣平侯府的小爺,太平順?biāo)?,富貴潑天,又怎會認(rèn)識商賈人家的庶子燕齊諧?”
?。。?!
陸冥之心中一股涼意沖上了天靈蓋,七竅中仿佛要噴出寒霜來,他生生打了個冷戰(zhàn)。
寧翊宸抓起一把葵花籽,放在他手心里,笑道:“特特給你剝的,吃完了便回去罷?!?p> 陸冥之扯住她的手,急急道:“我不走。”
寧翊宸眉目淺淺的,仿若虛幻一般,口中吐出那一句話也虛虛的:“回去罷,你不該在這兒的。”
陸冥之渾身都戰(zhàn)栗起來,他怕極了,一把拉過寧翊宸,將她擁入懷中,口中道:“我不走了好不好,咱們一輩子,就這么太太平平順順?biāo)焖斓?,甚么事兒也沒有,我就窩在府里做個蒙祖蔭的廢人,守著你,守著侯府,哪兒也不去?!?p> 都在,所有人幾乎都在,這幾近是一個完完整整的陸家。
他緊緊箍住懷中的人,只感覺一松手人就會化煙散去,他摟的死緊,仿佛要把寧翊宸揉進(jìn)他骨子里去。
她人是冷的,好冷,不帶一絲熱氣……
寧翊宸道:“走罷,再不走就來不及了?!?p> 陸冥之后脊梁發(fā)涼,冷得生疼,疼得他幾乎抽搐起來:“別讓我走……咱們一輩子……太平……長安……不好么……”
寧翊宸虛虛地道:“我的一輩子……早就過完了……而你的還長……”
“回去罷……衡兒還在等你,小五也在等你,還有長冬,賀戎,整個昭軍都在等你……你不該在這兒的……”寧翊宸的聲音飄在空中,怎么都抓不住,也按不進(jìn)耳朵里,只輕飄飄地略過耳畔。
“走罷,別回頭,從這里出去,你就再不是宣平陸家的四爺……”
和六年前她在祠堂摔丹書鐵券時說的那句話幾近一模一樣。
六年了……
“阿嬰!”陸冥之大喊了一聲,回了回頭,陸士衡扒在塌前,瞪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看,那眉眼依稀就是寧翊宸模樣。
陸冥之抬了抬胳膊。
懷里是空的。
口里苦的要命,全都是藥味,縱使顏初愛配甜藥,現(xiàn)下這味道在口里卻是苦得不能再苦。
他聽見燕齊諧的聲音:“可算醒了,明明沒多重的傷勢,怎的不省人事了這么些時日?!?p> 陸冥之開口道:“睡了幾日了?”
燕齊諧答:“兩日,大同城清遠(yuǎn)門都快修好了,你若是再不醒,我便要自作主張領(lǐng)人再攻一回大同城了?!?p> 大同還沒打下來,大半江山還在大越那混賬朝廷手里。
而他陸冥之,根本不可能一輩子太平順?biāo)?,一世長安對他來說就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
陸冥之從榻上坐起來,撈過靴子就穿,道:“傳我命令,立即整隊,全軍拔營而出,營內(nèi)除傷兵婦孺顏初跟他那群弟子,其余一個都不留?!?p> 燕齊諧:“立即就去?!”
陸冥之回頭看了他一眼:“對,立即出兵?!?p> 燕齊諧嚎道:“那你的傷呢?”
陸冥之道:“你不說不是甚么大事兒嘛,這點兒都扛不住,也是枉為陸家兒郎了?!闭f罷就要朝外走。
燕齊諧:“哥哥!”
陸冥之回頭:“嗯?”腳下沒留神,一個踉蹌,絆了一下。
燕齊諧那句“你仔細(xì)著些……”才從口里出來。
陸冥之朝地上一看,地上丟著衡哥兒的撥浪鼓,他不禁笑了。
這算是出師未捷嗎……
反觀另一頭大同城內(nèi),李元文高登城頭,旁邊站著遲未。
底下滿城百姓兵卒全都抬頭望著城上。
李元文朗聲道:“如今大軍壓境,亂臣賊子當(dāng)前,今我眾人,當(dāng)以天下為己任,守我疆土,保我家園?!?p> 他一清嗓子:“萬死以赴?!?p> 遲未在一旁聽著,心中嘆息,說實在的,你文人尚有文人的風(fēng)骨,兵士尚有兵士的忠勇,那底下那群平頭百姓呢?
他們除了關(guān)心自己的一日三餐,還真未必知道甚么叫做“忠義”,你同他們說這些文縐縐的話,能不能聽明白還是問題。
雖然說的還算直白。
遲未正想著,又聽見李元文道:“無論兵士還是布衣,砍敵軍一條胳膊,賞銀一兩。砍敵軍一條腿,賞銀二兩。倘若是把敵軍的腦袋砍下來了,賞銀十兩!”
說罷一揮手,身旁的仆從便解開一直放在城頭上的大口袋,嘩啦嘩啦,倒出一大袋銀子來,在陽光底下奕奕生彩。
遲未長大了嘴。
這這這……他這是要毀家紓難啊。
遲未但知道李元文有個是富商大賈的堂兄,卻不知,他李家家底竟然這么厚!
遲未的喉頭滾動了一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曾想這李元文……
腦子還挺好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