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六年，一月十日。
恰如李太后所說，明朝宮廷的新年果然是大宴小宴不斷。
朱翊鈞雖然身體不好，但吃飯究竟是坐著的，因而竟也為此忙得脫不開身。
其中雖則朱翊镠進宮了幾次，但也只是按例參席，遠遠地跟著眾人向朱翊鈞敬了幾次酒。
好容易到了正月初十，新年的朝宴宮宴都告一段落，朱翊鈞這才悄悄地讓李太后把潞王召進宮。
朱翊镠今日穿著一件灑線繡經(jīng)皮面戲珠龍葫蘆景補子蟒服，下巴圓潤潤的，仿佛他過年吃的肉菜都補到他身上去了。
他甫一出現(xiàn)，并不用說話，憑他敦實的形象，就能將一整個慈寧宮忽然變得喜氣洋洋。
朱翊鈞覺得歷史上李太后偏愛潞王是有原因的，朱翊镠從外表到內(nèi)心都像極了年畫娃娃，這種由內(nèi)而外的單純和憨厚是很討李太后這種中國女性長輩喜歡的。
朱翊镠一進屋就跪下來向太后和皇帝拜年，這種叩頭拜年的習俗在明代就已經(jīng)盛行于京城朝野。
但朱翊镠這一拜一叩，卻顯得格外真摯而熱忱，仿佛這習俗是專為他成例的一般。
李太后一見他這般就樂得合不攏嘴，
“快起來，快起來，都是一家人，不用這般多禮?！?p> 朱翊鈞也跟著叫起，
“是啊，四弟，先坐罷?！?p> 朱翊镠扶著腰帶起了身，在李太后身邊坐了下來。
李太后立刻讓宮女上了茶，又忙著問朱翊镠可想吃甚么點心。
朱翊镠笑瞇瞇地道，
“這幾天光皇上賜的就夠我吃的了，來老娘娘這兒，就不貪嘴了?！?p> 李太后道，
“下了雪本該吃‘燴三事’的，先帝從前就愛吃這個?！?p> “燴三事”其實就是指大鍋燴。
明穆宗在年節(jié)所吃的大鍋燴，是將炙蛤蜊、炒鮮蝦、田雞腿、筍雞脯、海參、鰒魚、鯊魚筋、肥雞、豬蹄筋共燴一鍋，雪天進食，其樂無窮。
朱翊镠笑道，
“我在府里自己吃過了，就不勞煩皇上和老娘娘再讓光祿寺開火了?！?p> 朱翊鈞笑了笑，知道朱翊镠這是沒辦好差事，所以先做出一番心虛的模樣，于是道，
“那就上個百事大吉盒兒罷，年節(jié)里總得吃個零嘴甚么的?！?p> 明宮正月所食的“百事大吉盒兒”，就是柿餅、干荔枝、圓眼、栗子、熟棗一干的水果零食，每種精挑細選一些，分類裝在一整個食盒里。
皇帝親自開了口，朱翊镠便不好再拒絕。
很快就又有一個宮女捧了百事大吉盒兒上來，輕輕地擱到李太后和朱翊镠中間的小幾上。
許是那宮女相貌秀麗，她放下食盒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朱翊镠還著意盯著她的背影多看了兩眼。
李太后像是沒看見朱翊镠的眼神走向，只是親自褪下護甲套，開始替朱翊镠剝栗子，
“有甚么話就盡管回罷?！?p> 李太后邊剝栗子邊道，
“這事情好賴，皇上早聽那些跟著你去的錦衣衛(wèi)說過一遍了，你也不必瞞著了，有甚么難處，照實說就是?！?p> 說罷，便往朱翊镠口中塞了一個剛剛親自剝好的栗子。
朱翊鈞哪里會看不懂這出“母子情深”，聞言只是笑道，
“朕讓四弟辦差，是想名正言順地多給他賜些封地，又不是刻意為難他?！?p> 朱翊镠嚼了兩下栗子，直嚼得滿口香甜，
“景王叔叔的湖廣那四萬頃地，臣實在是無力受之，皇上還是賜給別人罷。”
朱翊鈞笑了一下，道，
“咱們天家的錢、天家的地，四弟卻非要讓給外人，可真是教朕寒心?！?p> 萬歷皇帝終究是太祖高皇帝子孫，形貌再如何孱弱，總是笑時比不笑時更可怕。
朱翊鈞行了半年多的祭禮，今日總算是變相地繼承了這份特有的帝王氣質(zhì)。
朱翊镠苦著臉道，
“皇上，海貿(mào)之利非海商獨有，實乃閩浙粵三省百姓共分而食之。”
“《論語》嘗云君子之道，是乃‘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臣無惠無義，實在不敢與民爭利。”
朱翊鈞道，
“如今天下鹽商不止數(shù)萬家，天下鹽店亦不止數(shù)萬處，難道還不足以易以海貿(mào)之利嗎？”
朱翊镠搖頭苦笑，
“杯水車薪?！?p> 朱翊鈞皺起了眉。
其實這一點在派出朱翊镠去南方之前他就已經(jīng)考慮到了，但沒想到情況會這么嚴重。
自隆慶開海以來，中外商人們?yōu)榱俗非罄麧欁畲蠡?，不再利用朝貢貿(mào)易體系，轉(zhuǎn)而建構(gòu)獨立的區(qū)域貿(mào)易體系。
而在這個新的貿(mào)易體系中，商人成為主角，國家反倒成了陪襯。
利潤的誘惑以及商人們求利生存的動機，使得運作海貿(mào)的隊伍不斷壯大。
若要“中國制造”能順利地送達歐洲人手中，中國的商人就必須加強分工與相互協(xié)作，并與外國人一起構(gòu)建起一個緊密的海上貿(mào)易網(wǎng)。
這一因素顯然會使得沿海省份參與海貿(mào)的人員構(gòu)成變得復(fù)雜化。
倘或各個階層都加入海上貿(mào)易的經(jīng)營并以此謀生，那朝廷的確很難輕易就將這樁生意占為己有。
李太后又剝了個栗子，轉(zhuǎn)身卻遞給了朱翊鈞，
“皇上，我多句嘴，你四弟是不成器，但商人的飯碗好搶，老百姓的飯碗不好砸?！?p> “這事兒就算不是你四弟去辦，而是再派一個一模一樣的‘朱紈’去，他也是要回來跟皇上叫苦的。”
朱翊鈞默默地把栗子放進了嘴里。
李太后又道，
“天下的鹽店再多，它不可能多得過三省的百姓?！?p> “皇上即便把鹽店換給了海商，可這食鹽之利究竟還是從百姓身上來?！?p> “海貿(mào)歸了朝廷，皇上換一批自己人去管，砸的就是百姓的飯碗?！?p> “這一來一去，百姓吃不著鹽店的利潤，反丟了海貿(mào)的銀錢，他們不把潞王府掀了才怪！”
“我知道皇上是好心，但你四弟他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不等人家來掀他，他見勢不妙，自己就先舉手投降了?！?p> “皇上要想罵，那就罵罷，這人膽子小啊，老子不管多能耐他都改不過來?！?p> “先帝是沒法兒跟你四弟計較了，皇上要想管教，我也不攔著，只是這年節(jié)里哭嚎不吉利，皇上要想動刑處罰，最好還是要等到年后。”
李太后是一貫的小罵大幫忙，朱翊鈞一看就知道這對母子早就事先分好了角色，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地演戲給自己瞧。
事已至此，光數(shù)落朱翊镠也無濟于事。
朱翊鈞咽下了栗子，淡聲道，
“老娘娘這話說的，這海貿(mào)的錢收上來就是咱們一家人的，現(xiàn)在朕讓四弟去收外人的錢，外人不肯交，那是外人不對，朕怎么會因為外人而責罰四弟呢？”
朱翊镠微松了一口氣。
朱翊鈞又發(fā)問道，
“四弟，你且說說，閩浙粵的那些百姓是如何參與海貿(mào)經(jīng)營的？”
朱翊镠一下又坐正了身子，
“那途徑可多了，基本上算是方方面面都參與了?！?p> 朱翊鈞道，
“具體來說呢？”
朱翊镠想了想，道，
“其實罷，這海商不全是‘商人’，就臣于南方所見，下海經(jīng)商者不僅有地方大族、地主商人，還有漁民、船工、游民以及沿海的下層百姓?！?p> “臣之所以不敢妄動，就是因為這些下海經(jīng)商者之中，下層貧民占多數(shù)?！?p> “就算僅論海商，那也有商主、船主、散商之分?！?p> “據(jù)臣所聞，商主與船主一般是當?shù)氐膭菁掖笞?，他們不僅有資金建造海船，購買大量貨物，而且還有能力打點官府?！?p> “商主不一定親自出海貿(mào)易，而是將資金或貨物交給他人，由他人代為出海貿(mào)易，這一點和晉商的‘東家’很是相像。”
“有些商主也自己建造船只，將船租賃給商販或雇傭水手出海貿(mào)易，不過由于海貿(mào)有風險，他們怕人財兩空，所以一般會去雇船主。”
“船主就是指自己擁有船只的那些人，他們會親自出海，或是自負盈虧，或是受雇于商主，這都不一定?！?p> “臣記得嘉靖年間那個被俞大猷擊敗的海盜林道乾就是船主，簡直是無法無天?！?p> 林道乾是晚明時期，廣東潮州著名的海盜首領(lǐng)，嘉靖四十五年時被俞大猷所敗，后來索性自行出海去了泰國，在那里裂土封王，成了勃泥國王的駙馬。
并在泰國南部的海澳中建了“道乾港”，還要求暹羅國王不要理睬明廷搜捕他的命令，否則就聯(lián)同勃泥國進攻暹羅，因而使得暹羅國王對他言聽計從。
林道乾在勃泥國的逍遙一直持續(xù)到了萬歷八年。
萬歷八年時，兩廣總督劉堯誨設(shè)法聯(lián)合居澳葡人再剿林道乾。
由于林道乾在東南亞的發(fā)展直接對葡萄牙人的貿(mào)易利益起了沖突，所以葡萄牙人表現(xiàn)得十分積極，不但要求主動要求出擊，而且還自己裝備了武器。
暹羅國王聞聽消息后，也派遣使者向明廷告密。
不想林道乾縱橫萬里海疆，才智過人，很快就得知了暹羅國王的背信之舉，他立刻發(fā)兵進攻暹羅，打敗了包括葡萄牙人在內(nèi)的各國敵人，掠走了暹羅國的大批船艦揚長而去。
雖然林道乾早年留在廣東潮州的部眾被明軍打敗了，不過本人的結(jié)局十分不錯，明廷始終奈何不了他。
他最后在勃泥國自行稱王，也算是晚明時期海外華僑的杰出領(lǐng)袖之一。
朱翊鈞想起林道乾，不禁就有些痛惜這么好的人才無端就變成了泰國人，
“噯，林道乾此人，不提也罷，四弟再說說散商罷?！?p> 朱翊镠繼續(xù)道，
“散商就是一般百姓，他們一般是采取合伙或者依附勢家大族的方式下海貿(mào)易，以分攤成本，抵御風險?！?p> “有的散商是搭乘船主的船只，船主向其抽取一定的銀子，散商各自販賣各自的物品，有的散商是合伙建造船只下海貿(mào)易?！?p> “除了商主、船主、散商外，每條出海船只上還有數(shù)量不等的船工，這些人各有所長，基本上都是靠出海吃飯的，老家也沒甚么田了?！?p> “就算皇上讓他們回去種田，那也比不了出海，搞不好就會鬧起來。”
朱翊鈞想了想，道，
“你說得這些，還只是和行船有關(guān)的百姓罷？”
“倘或海商要拿中國制造的貨物出海去賣，那這些貨物也得有人制造、有人運送、有人經(jīng)銷罷？”
朱翊镠笑道，
“皇上圣明，據(jù)臣所見，這一筆運送海外的貨物從生產(chǎn)到裝船，其中環(huán)節(jié)項項有利可圖，以此為生的百姓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p> 朱翊鈞淡笑道，
“哦？不知這些環(huán)節(jié)其中，又有哪些關(guān)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