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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87

第三十二章 馬市上的小買賣

大明王朝1587 繡腸織月 3437 2020-07-08 20:42:15

  雖然有些客商已經(jīng)回家準(zhǔn)備過年了,但今日的撫順馬市依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間透出一股年前特有的、歡快而紅火的氣息。

  十二月的遼東可謂呵氣成冰,往來行人個個都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若不細(xì)看,連對面來人是不是漢人都辨認(rèn)不出。

  龔正陸走走停停,想先看看今日是否有熟悉的客商來馬市收購皮毛。

  必須承認(rèn)的是,龔正陸的這一點特質(zhì)還是相當(dāng)值得學(xué)習(xí)的。

  他剛剛思考完建州未來與遼東形勢,轉(zhuǎn)身就能繼續(xù)精打細(xì)算、錙銖必較,完全不覺得這兩樁事有甚么上下之分。

  一般人別說當(dāng)了“偽國師”,就是以為自己能當(dāng)個“偽國師”,也不禁會眼高手低,覺得在馬市上為了一點小錢討價還價有失身份,配不上自己的雄才大略。

  而龔正陸雖說只有半瓶子水,但他沒真把那半瓶子水當(dāng)回事兒,這一點是很難得的。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了龔正陸的眼簾。

  龔正陸將車推過幾步,拉下遮擋口鼻的風(fēng)帽前圍,朝著那同樣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臃腫身影試探性地喚道,

  “瓊標(biāo)兄?”

  那身影微微一震,抬起頭來,也拉下風(fēng)帽應(yīng)道,

  “龔中軍?”

  晚明的遼東通事與女真中軍是雙方對外交涉的主要代理人。

  遼東通事例有兩種,一為通事官,一為馬市通事,多半由遼東衛(wèi)所的歸附夷人及其后裔擔(dān)任。

  通事官負(fù)責(zé)女真人朝貢的審驗、伴送和京城交涉,馬市通事則負(fù)責(zé)監(jiān)督交易、傳話和撫賞。

  遼東通事群體,因其交涉于兩種文化和族群之間,在晚明遼東具有相當(dāng)?shù)奶厥庾饔?,如佟養(yǎng)性、董國云和李慶賽等人,即曾經(jīng)充任通事。

  努爾哈赤崛起后,這些遼東通事紛紛投附后金,在后金小朝廷中占據(jù)重要地位。

  這一現(xiàn)象并非明廷獨有,連朝鮮也未免其難。

  譬如朝鮮通事鄭命壽,他在“丙子胡亂”的時候,曾負(fù)責(zé)朝鮮和后金的聯(lián)絡(luò),投附后金后,幾成朝鮮的太上皇。

  女真內(nèi)部,因與遼東和明廷交涉需要,也有通事群體存在,這種主管對明貿(mào)易和朝貢的女真通事,大部分在女真內(nèi)部具有相當(dāng)高的地位,多被稱為“中軍”。

  從內(nèi)部地位來講,女真的中軍,要遠(yuǎn)遠(yuǎn)超過明廷的通事,一般多如龔正陸一般在女真部落中扮演著謀臣的重要角色。

  女真內(nèi)部的中軍制度,與后來的扎爾固齊和都堂制度當(dāng)有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

  努爾哈赤崛起的過程中,其核心人物,尤其是曾任都堂、管理漢人的阿敦、武爾古岱、劉興祚等人,都曾在建州內(nèi)部擔(dān)任過“中軍”。

  倘或龔正陸后來沒有把小韃子一家挑撥得兄弟反目、父子成仇,他大概也能要么管理漢人,要么當(dāng)了朝鮮的太上皇。

  因此范明范瓊標(biāo)的這一聲招呼,成功地將他周圍幾個同樣裹得身形臃腫的伙計模樣的人招呼得抬起頭來。

  龔正陸朝那幾人笑了笑,將堆滿貂皮的小車推到了不擋路的一側(cè),

  “好久沒見到范掌柜了?!?p>  范明仍是悠哉游哉的老樣子,

  “山西那邊事多,一時也抽不出身來。”

  龔正陸點點頭,笑道,

  “可是巧了,淑勒貝勒昨兒還說起您呢?!?p>  龔正陸指了指自己的那一車皮毛,

  “說范掌柜不來,這撫順馬市連個靠得住的收皮子的人都沒有?!?p>  范明的手縮在袖子里,臉上笑呵呵的,似是很享受龔正陸的這一番稱贊,

  “淑勒貝勒近來還好嗎?”

  龔正陸道,

  “還好,還好,就是大福晉不怎么好?!?p>  范明回道,

  “大福晉不好也有幾年光景了。”

  龔正陸嘆氣道,

  “淑勒貝勒心里早有準(zhǔn)備,要能耗得一時,還是小心將養(yǎng)著?!?p>  范明道,

  “大福晉對淑勒貝勒,那是沒得說了,要不是這黑山白水的,大福晉真是戲文也上得,《列女傳》也錄得?!?p>  龔正陸笑道,

  “那是,要不淑勒貝勒怎么能這么痛快地就改了姓呢?”

  范明呵呵直笑,

  “是啊,姓可不是好改的,不過淑勒貝勒的性子就是專做一些‘不好改’的事兒?!?p>  龔正陸偏了下頭,覺出今日的范明有些不大對勁,

  “隨漢姓對女真人來說也不是甚么大事兒,淑勒貝勒自己愿意,旁人也不能替他計較甚么?!?p>  范明淡笑道,

  “可要是遲早得改回來,早計較總比晚計較來得好?!?p>  范明一面說,一面站起身,細(xì)細(xì)地翻看起龔正陸小車上的皮子,

  “依我看,淑勒貝勒即使現(xiàn)在不計較,將來也是會后悔的……咳,這皮子不錯,準(zhǔn)備賣多少錢吶?”

  龔正陸看了范明一眼,隨口報了個不上不下的價錢,下巴朝著范明身后那幾個臃腫的身形一揚,不咸不淡地道,

  “范掌柜的這幾個伙計別是新招的罷?怎么這么沒眼力見兒呀,這么冷的天兒,就光看著自家掌柜動手,也不曉得上前來幫個忙!”

  范明“噯”了一聲,揮手阻止了龔正陸的呵斥,

  “馬上就要過年了,我原來手下的幾個伙計都給了分紅回家去了?!?p>  “龔中軍也知道,北方這幾個省從萬歷十二年開始就旱個不停,為保民生計,皇上還曾親自步行二十余里,從午門走到南郊天壇祈雨?!?p>  “今年陜西又是大旱,山西也沒好到哪里去,這饑民遍地,眼瞧著大家伙兒都無心生意,我便只好早早地散了銀錢,隨他們各回各家了?!?p>  范明放下手中的皮子,

  “這幾個伙計都是臨時雇的,沒有參‘身股’,也指望不了他們甚么?!?p>  “咱們山西人有句話,‘一厘生意自家人,百兩薪金是外人’,人家不拿分紅,我也不好對人家頤指氣使的?!?p>  龔正陸心中一沉,臉上神情不變,不動聲色地追問道,

  “范掌柜的這幾個伙計是哪兒雇的呀?手腳這么不勤快,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呀,范掌柜說出來,讓我以后也小心避上一避嘛?!?p>  范明笑了一笑,道,

  “龔中軍這話就不對了,這人和人又不一樣,哪兒能偶然見到一個人,就以為他能代表一個省呢?”

  龔正陸笑笑,道,

  “我猜他們肯定不是山西人,山西人都跟范掌柜似的聰明又勤快,哪兒像他們這樣木愣愣的呀?”

  范明笑道,

  “山西人也有愣的,是龔中軍沒瞧見罷了?!?p>  龔正陸聞言,心中暗驚。

  晉商的經(jīng)商方式的確主要是股俸制,一般分為“銀股”和“身股”這兩種分紅方式。

  出資者為“銀股”,出力者為“身股”,銀股是東家投資商號的金融資本,對商號的盈虧負(fù)無限責(zé)任;身股是東家允許手下掌柜和表現(xiàn)優(yōu)異的伙計以人力入股,參與分紅,但不對商號的虧損負(fù)責(zé)。

  萬歷十五年的范明雖算得上是小有資產(chǎn),但還沒有豪闊到只出銀股的地步,他身兼東家與掌柜二職,經(jīng)營之事,由他全權(quán)負(fù)責(zé)。

  若是因著年節(jié)將近,臨時雇傭幾個只拿薪俸,無有股份的伙計也說得過去。

  但晉商雇人,與徽商、浙商、閩商的用人標(biāo)準(zhǔn)都不同。

  晉商在伙計的遴選上,嚴(yán)格遵循“避親就鄉(xiāng)”原則。

  所謂“避親”,就是指商號不得聘用東家親戚,或是東家姻親,尤其嚴(yán)禁使用“三爺”,即舅爺、姑爺、少爺,一切和東家沾親帶故的關(guān)系人員都不能參與經(jīng)營。

  至于“就鄉(xiāng)”,則是指商號雇傭本省人為經(jīng)商伙計,大多是同村或者是鄰村,或較為臨近的一個區(qū)域,一般不會超出山西省的范圍。

  伙計外出經(jīng)商,家眷須留居山西,發(fā)揮地緣相近之利,不準(zhǔn)“裸商”,以資保證,極少有商號雇傭外省人的情況。

  因此范明此言一出,龔正陸立刻察覺出那幾個“伙計”來歷不尋常,恐怕非是善類。

  范明摸出錢袋,依龔正陸開的價數(shù)出些碎銀遞過去,

  “這些皮子我都要了。”

  許是龔正陸方才的話起了作用,范明這回一開口,那幾個“伙計”總算動了一動,一一上前來替范明把貂皮搬下了車。

  龔正陸掂了掂手里的銀子,主動向范明問道,

  “不知范掌柜這回帶了甚么稀罕東西來遼東買賣?。俊?p>  范明溫聲笑道,

  “布匹、絹綢都有,還有幾味藥材,不過帶得不多。”

  龔正陸也笑道,

  “正好我要買些藥,不知范掌柜這兒可有川芎、當(dāng)歸、桂心、桃仁、木香?”

  范明笑應(yīng)道,

  “這些都是常見的,我都有,龔中軍要多少?”

  龔正陸道,

  “范掌柜帶來的我全要了?!?p>  范明應(yīng)下,回頭隨口指派了一個正在搬皮子的“伙計”去為龔正陸拿藥材,

  “這藥材都是治婦人病的,莫不是給大福晉買的?”

  龔正陸笑了一下,道,

  “是啊?!?p>  范明道,

  “這是治甚么?產(chǎn)后心腹痛嗎?”

  龔正陸“嗯”了一聲,

  “大約是罷?!?p>  范明道,

  “那這藥也不夠吃啊,都是中成方子,怎么治得好大福晉的病呢?”

  龔正陸笑道,

  “我倒不知范掌柜還會看病開藥?!?p>  范明笑道,

  “龔中軍在遼東或許沒聽說,皇上近來派潞王去南方主持海貿(mào)事宜,說是要重振永樂雄風(fēng),這海貿(mào)來去,最值錢的不就是香料和藥材嗎?”

  “所以我近來專研此道,想來也是有些成就的。”

  龔正陸應(yīng)道,

  “可不是么,聽說永樂年間,三寶太監(jiān)自海外載來的香料用不完,成祖爺還曾下旨用胡椒、蘇木來折官俸呢?!?p>  范明笑道,

  “正好,我這兒也有一味藥材,名喚‘烏香’,有平肝補氣、散寒止痛之效,比胡椒、蘇木還得用呢,龔中軍可要拿一些回去給大福晉試試?”

  龔正陸忙道,

  “這怎么好意思?”

  范明笑道,

  “皇上現(xiàn)今重海貿(mào)嘛,咱們做生意的也得跟著皇上的意思去做,龔中軍要覺得這東西用得好、在遼東有市場,回頭我就賣了山西的產(chǎn)業(yè),也跟著南下開海船去!”

  龔正陸心中一動,又看了一眼范明旁邊正在忙碌的那幾個“伙計”,道,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p>  范明又笑了笑,道,

  “龔中軍回去,別忘了替我向淑勒貝勒問聲好。”

  龔正陸回笑道,

  “范掌柜放心,您的話,我一定向淑勒貝勒全部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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