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夜,無月。
一頂白色的木轎在黑暗中悄無聲息的前行著。
木轎的出現(xiàn)并未打破荒野中夜的寂靜,反而是讓原本寒冷的夜變的更加寒冷。
木轎的轎身通體包裹著白布,轎前掛著兩盞詭異的紅燈,沒有多余的裝飾,這才讓白轎顯得愈加簡約,愈加的寒氣逼人。
夜風(fēng)中,轎前的兩盞紅燈昏暗不定,它給月夜的,同樣還是冷。
倘若有誰在夜中碰巧見到這頂白轎,那么他就會感嘆這頂白轎所帶來的寒冷,多么冷,多么致命。
抬轎的,是四位體型壯碩的大漢,那四人步伐均勻,腳步輕快,所以這頂白轎行的很快,卻不會過于顛簸。
轎中,一位白衣男子閉眼斜靠在轎壁上,好似睡著了般;而當(dāng)別人猜測他的身世時,一定會認(rèn)為,富家公子這個頭銜很適合他。
他左手拿著一把白色的青墨扇子,倒很適合“富家公子”這個頭銜,但他的右手偏偏卻握著一把劍,這就會讓別人開始質(zhì)疑他“富家公子”的頭銜了。
白色,似乎這轎中男子的信仰與標(biāo)簽。
可轎中男子是誰?
天下恐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普天之下,敢乘一頂白轎的,只有他龔家二少爺,龔千寒。
普通人家出門多乘黑轎,就算是王公貴族出門,也沒有誰會乘一頂白色的轎子,因為白色,象征著死亡。
人活著,都怕死,所以白色多出現(xiàn)在喪事中,平常時,人們只會對代表死亡的白色避而遠(yuǎn)之。
是龔千寒玩世不恭?
他永遠(yuǎn)穿著一身白袍,坐著一頂白色的轎子。
這位龔家的少爺該不會是一位癡迷殺人的嗜血狂魔?
絕不會。
江湖中,有關(guān)這位龔少爺?shù)膫髡f很多……但沒有一條傳說是說他嗜血殺戮的;反之,江湖中有關(guān)龔千寒的傳說,大多竟都是贊頌他懲惡揚(yáng)善,武功高強(qiáng),為人正義,亦或是揮金如土,風(fēng)流瀟灑……
既不是殺人狂魔,那龔千寒卻為何鐘愛白色?
他不怕死。對,一個人只有藐視死亡,不畏生死,才會將白色做為自己的信仰,以警醒自己。
龔千寒的白轎,恐怕是這天下唯一的一頂白轎。
云散,殘月。
抬轎的大漢們一刻也不停歇,他們的腳步自始至終都很輕快,四位大漢似乎永遠(yuǎn)不會知道什么是疲憊,只是抬著轎子快步的穿梭在月夜下,白轎所經(jīng)之處,也不會有腳步聲留下,只因那四位大漢輕功了得。
若不是輕功了得,那白轎又怎能無聲的行走?
轎中,龔千寒靜靜的躺著,一動也不動,他雙眼緊閉。
白轎依舊前行,穿過村莊,經(jīng)過樹林,最終在一處荒原上停下。
轎一停,龔千寒便睜眼了,他先是將那把白色的紙墨扇子收起,而后又將腰畔的劍鞘取下,背在身后。
抬轎的四位大漢一將木轎停下,便齊齊退在一旁,這四位大漢就像是透明的,他們除了抬轎外,什么事都不做,什么話也不說。
龔千寒走下轎的同時,自荒原上的一塊巨石后,悄悄的走出一個人;顯然,那人早早的來到這里,就等著一頂白轎的到來。
從巖石后走出的那人,身形高大,頭戴斗笠,腰畔別著一把短刀,應(yīng)該是一個刀客。
但倘若是有人仔細(xì)點去瞧,便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刀客的身影,猶如鬼魅,他的身形雖高大,但身子卻有點佝僂蜷縮……
兩人都朝著互相走去,兩人越走越近,但等到了一定的距離,兩人便同時停下腳步,不再靠近,像是有一種默契。
兩人相峙許久,雙方似乎是在達(dá)成某種約定……
龔千寒抬起頭,說道:“還望閣下告訴我,你的名字!”
聽到龔千寒的發(fā)問,那刀客沒有過多的言語,他只是回答了龔千寒的問題:“山海泉?!?p> 龔千寒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接著道:“閣下就是鬼刀山海泉?幸會!”
刀客點了點頭,道:“二少爺客氣了?!?p> 鬼刀,猶如鬼魅般的刀法,以招式狠毒,刀法怪異而聞名于世,而山海泉外號鬼刀,就是因為他譜寫了鬼刀刀法,當(dāng)今天下,當(dāng)屬他刀的最有名。
龔千寒笑的更是開心,他道:“山海泉前輩也對后生我的劍感興趣?”
山海泉冷哼一聲,道:“想必,現(xiàn)如今,對你龔千寒的劍感興趣的人,不在上萬人,也有上千人吶。”
龔千寒:“我曾說過,要和我比試,給我一封信即可,信中只需寫好地點時間,我就一定會赴約?!?p> 山海泉道:“要不是對自己的劍無比自信,誰敢夸下如此大話來?這古今多少英豪,除了你龔千寒,還真無人有你這般做法!”
龔千寒道:“閣下此言差矣,后生的劍可不是最好的,那塞北雪鷹子,劍已是快于無形,天下第一,還有那出游南海的白云城主張甲午,劍術(shù)也不在后背我之下,還有使用其他兵器的高手,武功更是比我高出幾倍,我又怎敢對自己的劍自信呢?”
山海泉一聽,又是冷笑一聲:“二少爺說對自己的劍不自信?那敢問,當(dāng)今武林幾大高手,又有誰真正見過你的劍?”
龔千寒笑道:“沒有一人。”
山海泉繼續(xù)道:“那我再問你,見過你的劍的人,又有幾個人贏了?”
龔千寒道:“沒有一人?!?p> 山海泉晃了晃腰畔的刀,道:“我篤定,今天我會輸?!?p> 龔千寒眼神中突然透出一股寒冷,山海泉感覺到,龔千寒的眼神如今和他的名字一樣冰冷。
龔千寒道:“閣下是昨日留的信?對吧。”
山海泉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那我今日準(zhǔn)時來赴約,算是如約而至吧?”
山海泉還是點了點頭。
“那閣下也應(yīng)該知道,你說你今日必然會輸,為何還要約下這場決斗?這不是不守信用嗎?”
山海泉從腰中拔出那把短刀,說道:“你二少爺為人正直江湖聞名,我又怎會看不起你?莫不是……我時間不多了,我又怎會來叨擾二少爺,只是對于二少爺?shù)膭ρ瞿揭丫?,只要死在龔千寒的劍下,我這一生,便沒有什么遺憾了?!?p> 龔千寒眼中的寒氣不曾退卻,他凝視著山海泉,道:“你來求死?”
山海泉:“嗯?!?p> “以前也有人同我說過同樣的話,但那人沒死成?!?p> “但我今日必須死在你的劍下?!鄙胶Hb獰的說道。
龔千寒有些吃驚,道:“為何?”
山海泉那佝僂的身子此時變得愈加蜷縮,他眼眶紅潤,但嘴角帶著笑。
他道:“我若不死在你的劍下,那我便會死在他人刀下,至于誰的刀,我也無需告訴閣下,而閣下只消知道,我要是死在那人的刀下,便是一種奇恥大辱。”
平原上,明月當(dāng)空,寒風(fēng)陣陣,那幾束無人問津的蓬草能感受到這夜的寒意。
龔千寒搖頭,說到:“我與閣下無冤無仇,無論如何,殺了你是不合情理的;不如,你告訴我,誰要殺你,我替保下性命。”
“我和他人的私人恩怨,不容二少爺插手?!?p> 龔千寒搖了搖頭,說到:“死在那人的刀下,便讓前輩覺的是一種奇恥大辱,想必,那人也不是什么善類,我保你性命,沒有什么不妥?!?p> 山海泉刀法聞名天下,品行也極為低調(diào),很少會惹上是非恩怨。
山海泉:“那我直說?!?p> 這才是山海泉約龔千寒來的目的。
龔千寒點頭。
“敢問二少爺,當(dāng)今武林,武功算得上最高的人誰?”
龔千寒在黑暗中優(yōu)雅的一笑,仿佛對山海泉來了興趣,便仔細(xì)的說:“武功最高的沒有,但武功高強(qiáng)的倒是不少,例如少林慧明方丈、武當(dāng)鄭屑義、洛陽四俠、江南五豪、中原八義,還有名劍雪鷹子、魔教周忌、游俠吳惑前輩、輕功大師霍康、除這些外,更有無數(shù)歸隱深山的高手,但當(dāng)今是刀法沒落的年代,武林幾大高手中,也早已沒了使刀的人,而你山海泉的刀法也算的上是當(dāng)世最快的了,卻不知,誰的刀,能快過你?”
山海泉搖了搖頭:“為什么二少爺沒有算上自己?”
“我?我也不知我武功到底如何?!饼徢Шf。
山海泉道:“二少爺謙虛了?!?p> 龔千寒搖頭不語。
山海泉接著道:“最近二少爺可否聽說,西北大漠中,有人憑著一人一刀,殺了兩百多位武林練家子的事?”
龔千寒點頭道:“曾在酒樓中聽人說起過,但不知是謠言還是真事。”
山海泉道:“是真事,此人冒用昆侖派的名義,一道英雄帖,把那武林中有頭有臉,且武功上乘的近二百多人都騙去參加什么萬羊宴,宴后,此人設(shè)了個擂臺,說是切磋武藝,點到為止,可誰曾想,此人嗜血成性,一招便要了上臺挑擂的人,可如此一來,就惹得眾人都不服氣,誰都想討個說法,可不曾想,那人武功甚高,無人能敵。而那參加宴席的二百多人,最終全死在了他一個人的刀下。”
說著,山海泉的身子越來越佝僂,幾近顫抖。
他繼續(xù)道:“而被那人所殺的二百多人中,還有我?guī)熜謴埖摗?p> 山海泉越說越是哽咽,嗓門好比插了把刀,咯咯作響,哪里還能說得下話。
龔千寒只好接上山海泉的話,替他把想說的都說了出來,他道:“殺兄之仇,不共戴天,于是你去了漠北……然后找到了那個人,你還和那人有過一場打斗,不過你輸了,可那人沒殺你,但要你替他做件事……”
山海泉聽完龔千寒的話,雙眼瞪的筆直,那兩顆眼珠仿佛要迸出眼眶,他知道,龔千寒是文武雙全的奇才,但沒想到龔千寒竟是如此精明的人。
龔千寒十八歲練成驚世的劍法,十九歲便中了舉人,二十歲則是中了榜眼,可謂是聰慧過人。
龔千寒二十歲的殿試上,皇帝先是看了江州一位考生的文章,便覺得寫得異常出彩,就直接將狀元給了那個人。
可等皇帝再看龔千寒的文章時,皇帝后悔了,只因龔千寒寫的文章實在是句句叫絕,比另外一個考生不知高出幾倍。
龔千寒在文中細(xì)談治國安邦之方略,用人啟才之制度,發(fā)展民生之大策,且句句絕唱,寫法獨特,筆鋒尖利,實屬驚世駭俗之作。
可君無戲言,狀元既然是皇帝親口給的,那就不能再要回來。
最后皇上只給了龔千寒一個榜眼,但天下人自那以后便都知道,天下有一個叫龔千寒的榜眼。
皇上欣賞龔千寒的才華,想留他在朝廷做御前謀士,但皇上萬萬想不到的是,龔千寒會拒絕。
而龔千寒拒絕的理由便是沒有理由,他同皇帝只說了一句——自古功名多成笑談,臣不如做野鶴云游。
皇上最后無可奈何,只得成人之美,放了龔千寒回去。
自古功名何嘗不都成了笑談?
龔千寒若不是個淡泊名利的人,那誰還配談淡泊名利四個字?
他的抱負(fù)不在功名。
而此時的山海泉瞪著眼,卻不敢多說一個字。
于是,龔千寒又接著把山海泉不好說的話全說了出來。
龔千寒道:“那人贏了你,卻用了手段威脅你,讓你騙我到大漠,因為那人想要我這顆項上人頭,山海泉前輩,你說我講的對,還是不對?”
龔千寒說罷,右手就不由自主的摸起了自己身后的鐵劍,他摸著劍,嘴角還帶著一絲優(yōu)雅的微笑。
黑暗中,山海泉仔細(xì)的打量著眼前的少年,他從龔千寒的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目光最終停在了龔千寒背后的劍鞘上。
山海泉道:“他殺不了你。”
龔千寒一聽山海泉所說的他殺不了你;便放聲狂笑起來:“我只想知道,那人到底用何手段要挾你?竟讓你鐵了心要把我請到大漠里?”
山海泉現(xiàn)今用一種看鬼神的眼神,恐懼的望著離自己只有兩丈的龔千寒,聲音低沉的問道:“你到底是人是神?”
龔千寒又是優(yōu)雅的一笑,說道:“我從未受過香火供奉,吃的也是常人所食的五谷雜糧,那我一定是人……至于說為何什么東西都瞞不過我的眼睛?我想,應(yīng)該是我的看法與你不大相同吧?!?p> “看法不一樣?”
漆黑的平原上,一塊巨石,兩個對峙的人,一頂白轎,以及四位透明的大漢;夜風(fēng)不止,吹散了天上的云霧,但月亮依舊是殘月。
龔千寒道:“好人,壞人,沒有一個人能演的完美,真的,假的,沒人能包裝到顛倒黑白,看的仔細(xì)了,聽的認(rèn)真的,分的自然也就清楚,至于一些秘密……不用聽也不用看,更不用猜,排除一切沒有可能,剩下的就是秘密?!?p> 山海泉輕聲的嗯了一下,點點頭。
沉默間,山海泉突然跪倒在地,道:“龔少爺,我一生從未求過人,這一次,是我第一次求人,你若真是個行俠仗義,嫉惡如仇的俠義之人,那就請你無論如何也得幫我這一次。”
山海泉佝僂的身子,站立時本就讓人看得別扭,如今跪在地上,更是讓人覺的他別扭,別人要是越看他別扭,別人就會越可憐他。
但龔千寒不會輕易可憐別人,他要想看的真切,看的公正;那么他就得對任何人,任何事都絕情,更不能去可憐一個。
“那人用什么手段要挾的你?那人卻又為何要殺我?還有,那人到底是何身份?把這些都告訴我?!?p> 山海泉沒有猶豫,直接道道:“那人給我徒兒下了毒,以此作為威脅,限我一個月內(nèi)將你帶到大漠,否則我的徒兒將命不久矣,所以我才會留下那封信?!?p> 山海泉的話說的很急。
“至于那人為何要殺二少爺,我想,應(yīng)該是那人嫉妒你的劍,這才對二少爺你起了殺心,因為以我的觀察,那人狂妄自大,好勝心極強(qiáng),而這人的身份,我想應(yīng)該和昆侖派有很大的聯(lián)系?!?p> “那人還自稱是唐舵長,手下也有不少人,應(yīng)該是一個自立幫派的人物,但我聽聞,那人的師傅,可能還與武當(dāng)掌門有點交情,事關(guān)兩大門派利益,更何況當(dāng)今武林,我不知還能信的那一個人……”
龔千寒聽后,什么也沒多說,只是問了句:“一個月的期限從什么時候開始?”
“九天前?!鄙胶H卮鸬?。
“那我就十天后再動身去大漠?!?p> “十天……我怕來不及?!?p> “只要馬夠快,不出意外,最多只需六日便可到達(dá)漠北,等到了漠北,離那人的期限還有五日,無論如何,都是來得及。”
“來及是來及,可為何偏要延遲到十日之后才啟程?”
“漠北不是說去就去的,這還得等我安頓了家事才行?!?p> 山海泉點頭:“是是是,是該有所安頓,那山海泉就在此先謝過二少爺了深明大義了?!?p> 山海泉一聽龔千寒應(yīng)下此時,連目光都明朗了許多。
龔千寒笑了:“謝我作甚?那人想要殺我,我殺他也是理所當(dāng)然,不然,總有個人惦記著你的腦袋,你是不會有安穩(wěn)日子過的。”
唐舵主!這個稱呼龔千寒早就聽說過,漠北百人殺的事,他也聽說過。
就算山海泉不求他,他龔千寒也會去大漠。
龔千寒去大漠,為的不是殺了那個惦記自己性命的人,他為的,是那幾百個不明不白死在大漠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