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遠(yuǎn)遠(yuǎn)瞧見鬧得過分,趕來管束制止,到跟前劍撤過了,仍訓(xùn)了一句:“火火,剛才干啥子噻?多學(xué)幾天功夫,老調(diào)皮搗蛋、耍橫使強噻!”韓傻兒忙說鬧著玩呢,不礙事兒?;鸹疣倨鹦∽欤骸澳锇?,我是你女兒好不好?胳膊肘老往外拐,他又不是你兒子!”夫人打趣:“呦呵,還胳膊肘往外拐噻?不是秦晉之好嘛,一個女婿半個兒,還拜了把子,跟兒子差不多噻!”火火鬧了個紅臉,自己說了也沒啥,別人一重復(fù),味兒就變了,著了惱:“誰秦晉之好啦?哪拜把子啦?演戲呢!哪有說女孩家調(diào)皮搗蛋的,說男孩子的好不好?”
“喲,害臊了噻?還學(xué)會挑理了!”夫人笑吟吟地,“爬房上樹,你比男孩子干得少噻?好好好,咱是乖女子,不調(diào)皮不搗蛋。”
“不理你啦!”火火一跺腳,走了。夫人笑笑,也走了。鏢師沒走,沖韓傻兒一抱拳:“小恩公!一向可好?”韓傻兒還禮:“好著呢!你快好了吧?”鏢師點點頭,三十副藥,只剩兩副了,只是不便練習(xí),功力沒恢復(fù),卻道:“小恩公,你彈弓打得那么準(zhǔn),學(xué)過射箭不曾?”韓傻兒彈郝老頭那一石子,他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只因自己有一項本領(lǐng),可晝射銅錢夜射蠟燭,才多此一問。
韓傻兒老實作答:“沒學(xué)過,彈弓只是玩兒,心里也沒準(zhǔn)氣,可能是巧了!”鏢師一驚一喜,心里沒準(zhǔn)氣,這是天生的神箭手?。∫騿枺骸靶《鞴?,你愿意學(xué)箭嗎?”答:“想??!村上有獵戶,打獵有時射中身子,有時射中頭,一般般,不想跟他們學(xué)!”
“小恩公,在下對射箭還算通門,不嫌棄的話,咱們試上一試!”鏢師打定主意,救命之恩,無以回報,恩人有此天賦,也是緣分。
“好嘞!”韓傻兒答應(yīng)一聲,就去做準(zhǔn)備,火火與小胖墩也來幫忙,找些木棍、柴草,西墻跟搭了個人形架子。
鏢師取來自己的弓和狼牙箭,先詳細(xì)分解動作要領(lǐng),然后示范,他嘗試?yán)?,沒拉開。火火去西廳,取來用作擺設(shè)的輕弓,鏢師輕展猿臂,嗖地射了出去,狼牙箭與弓不搭配,有些偏,第二箭調(diào)整力度,方射中眉骨位置。弓箭交與韓傻兒,要他先熟悉動作要領(lǐng),長大了再拉弓實練。
“嗨!”韓傻兒搭上箭,發(fā)一聲喊,竟把弓拉開了!鏢師的眼珠,從頭上掉到腰里,又從腰里掉到腳下——那箭瞬間飛出,不偏不倚,直中木頭人頭顱!
還想拉第二把,努了努沒拉開;小胖墩眼饞要試試,挽弓搭箭,努得吭吭哧哧的,只拉開七分,手一松,箭噗地跑地下了,訕笑讓開;火火接過,小臉憋得通紅,才半開,箭沒射出去,拍打幾下,悻悻退到一旁。
韓傻兒接著練習(xí),喘息一陣?yán)淮?,越射越有?zhǔn)頭了,一個時辰過去,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鏢師拱拱手:“小恩公,今天先到這兒吧,循序漸進(jìn),效果才好!”韓傻兒誠摯道:“甭喊小恩公啦,怪別扭滴,你教我射箭,我喊你師父才對!”
“使不得,使不得,毫末技藝,焉敢為師?”鏢師堅辭不受,交談幾句,回屋了。
隨后兩天,韓傻兒正常讀書,交叉練習(xí)劍法和箭法,中午哄冰月、仲月時,也順便熟悉自家的藥草。鏢師服完逍遙散,康復(fù)了,歸心似箭,向夫人辭行。
一個月來,夫人照顧鏢師,不少勞神費力,雖有弟子煎湯熬藥,但男人粗手粗腳,常出偏差,還得夫人操心,乃至親自動手。鏢師身上沒幾兩銀子,出門護(hù)鏢,吃喝拉撒睡,皆由童仁堂一總支應(yīng)——隨身一個玉墜,兩次拿出來,欲作酬謝,夫人均婉辭了。
鏢師剛蘇醒時,躺在條案上不能動彈,夫人閑得無聊,常與丈夫陪其聊天解悶,江湖恩恩怨怨啦,天南海北的見聞啦,揚州的花花世界啦......夫人感興趣的,是揚州的風(fēng)土人物、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那些老黃歷,弄玉和蕭史雙蕭合奏、夫妻同仙的傳說,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當(dāng)瀘沽酒、白頭興怨的佳話,元稹和薛濤“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纏綿……耳朵早磨出了繭子,沒甚趣味了。鏢師講述的,像“聘聘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像“蕭娘臉薄難勝淚,桃葉眉尖易覺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無不充滿新鮮感。
鏢師三十多,經(jīng)多歷廣,早年讀過私塾,口才文采俱佳,人物也生得齊整。夫人足不出戶,常見的無非家人弟子,循規(guī)蹈矩的,沒有一絲生氣,丈夫只知使槍弄棒,原是個寡趣之人。鏢師的到來,猶如一股清風(fēng),吹散了夫人的愁悶,如一股甘泉,澆灌了夫人的干涸,喜歡得不能行,照顧起來分外用心。鏢師感激茍史運的寬宏大度,亦感激夫人無微不至的照顧,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只把夫人當(dāng)姐姐相親相敬。
夫人百般挽留無果,便在餐廳擺酒餞行,參加的,有火火和茍不教、韓春旺父子。
夫人代茍史運先敬酒,殷殷祝鏢師一路順風(fēng),早日同家人團(tuán)聚;鏢師口稱姐姐回敬,祝夫人玉體安康,芳顏永駐。韓春旺敬酒,勸鏢師過去事過去了,另謀高就再奔前程;鏢師回敬,稱大恩不言謝,有生之年,但凡相召,無不從命......輪到韓傻兒,恭恭敬敬雙手擎杯,謝鏢師教箭之功;鏢師以茶回敬,亦雙手擎杯......隨后閑扯,扯到哪兒算哪兒,中間插花喝酒。夫人仗著姐姐名頭,與鏢師說話倍兒親熱。
夜深席散,韓春旺醉醺醺的,韓傻兒恐路上摔著,跟從下山;茍不教喝酒實在,酩酊大醉,蹣跚回屋,倒頭便睡;火火瞌睡蟲早早找來,最先入夢見周公;鏢師酒量不錯,奈何他是主角,偏喝許多,躺到西廳條案上,也昏昏沉沉熟睡了。
夫人喝了不少,心頭燥熱,回到空蕩蕩的臥室,不免有些空虛有些傷感,鉆進(jìn)被窩,心頭還是燥熱,翻來覆去睡不著,起身點支蠟燭,對著銅鏡,不覺顧影自憐......丈夫六天沒回了,想起那兩夜的快活來,身上就起癢,撓也撓不去,口中就起渴,喝過水還是唇干舌燥......神使鬼差,夫人罩上寬大的外袍,倒杯溫水,吹滅蠟燭,朝大廳走去,輕呼:“阿弟,渴不渴噻,喝口水吧!”
鏢師輕微地打著鼾......夫人幽幽一嘆,將茶杯放到一側(cè),抬臀坐到案上,醉眼迷離道:“阿弟,你醒醒噻,姐姐給你送水來了,解解酒!”
鏢師發(fā)出一聲夢囈,側(cè)臥變作仰臥,接著沉睡。夫人情不自禁。
鏢師半醉半醒間,茫然忘了身在何處,仿佛在那太虛境……颯然驚醒,驚出一身冷汗,自己受人大恩,懵然間有了茍且之事,有何臉面在世為人?平日是不是不檢點了?是不是無意間撩人家了?是不是曲意奉承討歡心了?一旦敗露,死無葬身之地??!而多日來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溫柔如水的體貼,又令他怎生辜負(fù)、怎生拂了這一番美意?
沒有話語,沒有聲響,只有濃濃的春意,在深秋的夜里彌漫……
門“吱”地開了!朦朧月光下,茍史運看到了活色生香的一幕——
大刀門不在虛有州城內(nèi),在東南七十里群山中。大弟子不諳路徑,第二天打聽了許多人,問到一家開武館的,才詳細(xì)指引了路線。第三天,騎馬走了五十里官道,進(jìn)入崎嶇不平的山路,翻過一道山梁,中午才摸到,遞上帖子,客氣地請門崗?fù)▓?,松潘府劍南門茍史運前來拜山。
停不大會兒,郝寶寶出來了,笑嘻嘻地抱拳:“茍掌門大駕光臨,有失遠(yuǎn)迎!拜山就免啦,糟老頭——我爺爺不在,您回吧!”茍史運跑了幾百里,哪肯空手而歸,尿騷胡蘊滿笑意道:“姑娘言重了!小小劍南門,哪用得著姑娘親迎?姑娘念我遠(yuǎn)道而來,一片至誠,進(jìn)去向老爺子行個禮、說上幾句話可好?”郝寶寶的娃娃臉豐富起來:“茍掌門不相信我啦?我爺爺真外出了,騙你是小狗!你想啊,他也不怕你,躲你干啥呀?嘻嘻,為茍不理來的吧?說得蠻好聽滴!”茍史運尷尬起來:“姑娘說得沒錯!拜會老爺子是真,為犬子求情也是真,還請姑娘大人大量,網(wǎng)開一面!”
“我可不是大人,我才十七,也沒有大量,心眼小得很呢!嘻嘻,客套話就免了吧——你拜會我爺爺,他不在;你替茍不理求情——我抓的,自然要聽我的,我不放,你回去好啦——我打不過你,你不會搶人吧?嘻嘻!”
茍史運難得的好脾氣:“姑娘說笑了,茍某懇請姑娘行個方便,犬子得罪之處,還請多多海涵!”郝寶寶一樂:“我不行方便,求也沒用——嘻嘻,還是我求你好啦!郝某懇請茍掌門行個方便,放過我吧!茍不理這么大了,又不吃奶啦,這兒好吃好喝的,你尋他干嘛?我抓個逗樂解悶的,容易嗎?你尋他,他會跟你走嗎?他說過君子一言八匹馬追不上的!”
好說歹說,郝寶寶就是不松口,正理歪理一套一套的,茍史運沒了脾氣,走了不甘心,留下難進(jìn)門,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懸在了那兒。大弟子涎下臉來,作揖陪笑:“郝姑娘,我們走了一路,累壞了也餓壞了,江湖救急,討口吃的行不?”茍史運瞪他一眼,怎可如此說話?沒氣節(jié)!轉(zhuǎn)念一想罷了,尋兒子是正經(jīng)。
大弟子跑江湖,老油條了,經(jīng)驗比師父還豐富,十五字箴言“軟硬刁憨精,嚇詐胡擼抨,一溜鬼吹燈”,他駕輕就熟,這回用的是軟招,軟到極致,觸及對方道德底線,往往有出乎意料的效果。
還甭說,這招真降住了郝寶寶,鐵定主意閉門羹的,你有來言我有去語,任你磨破嘴皮,我不松口你能怎么滴?硬闖不成?但裝可憐不好對付,人若不要臉,神仙躲得遠(yuǎn)!據(jù)她所知,楚漢爭霸,項羽捉住了劉幫的老爹,揚言扔鍋里煮,威脅劉幫投降,劉幫不要臉,說咱倆拜過把子滴,煮我老爹就是煮你老爹,煮熟了分我一碗肉吃,弄得項羽楞是沒下去手。三國的劉備也是個不要臉的,到處抹淚裝可憐,同宗兄弟劉表的荊州楞是讓他哭手里了!悲哀,這種人讓自個碰到了——又累又渴又餓,可憐兮兮,騙鬼呢!老江湖了,外出不帶干糧?茍史運背囊鼓鼓的,沒準(zhǔn)還有燒酒——來的終是客,總不能搜身吧?再往外趕人,說不過去了,傳到江湖上,添油加醋一嚷嚷,大刀門的名聲就臭了!無奈之下,放兩人進(jìn)門,放話說管吃管喝,吃飽喝足趕路,天黑前不誤回到虛有州。
正趕上飯時,吃飯的百余口子,大師傅做了四盆菜,臘肉豆芽粉條大白菜。郝寶寶著人各盛一盤,小灶做了兔子肉和辣子雞,三葷三素,端進(jìn)小餐廳,并搬來一壇燒酒。
劍南門雖距大刀門甚遠(yuǎn),名分卻是一樣的,禮數(shù)上平起平坐,掌門不在,當(dāng)由二號人物降階作陪。郝寶寶故意氣茍史運,隨意喊了位師伯——拜山?jīng)]讓你進(jìn),對等接待?免了吧!不是又累又渴又餓嗎?我搞了六個菜,一壇酒,看你怎么說?
茍史運飯菜無味,悶頭喝酒,進(jìn)門許久了,兒子早該知道,怎地還不露面?難不成被拘禁了,或者出了意外?郝寶寶說過,不好玩,宰了做花肥的——按捺不住,停杯問道:“郝姑娘,犬子怎么樣了?要是還惹你生氣,我教訓(xùn)他!”
郝寶寶嗤地笑了:“吃飽啦喝足啦?那就抓緊趕路吧!他惹我生氣,我會揍他,不勞你大駕啦——嘻嘻,親爹爹教訓(xùn)親兒子,怪傷感情滴!”茍史運神色莊重道:“郝姑娘,終須見上一面,才得安心——縱有個三長兩短,落個明白,也勝似做那糊涂鬼吧?”郝寶寶不理他,側(cè)臉問:“師伯,我是殺人魔頭嗎?”那師伯知道,這丫頭雖是鬼手打嶺南撿來的棄嬰,待得卻比親孫女還嬌慣,這場戲須配合演好,便答道:“咱寶寶殺雞都害怕,更沒膽兒殺人。”
“聽見了吧?咱可是殺雞都害怕,膽兒小量也小,你懷疑我殺人,嚇?biāo)缹殞毨?!”郝寶寶說著,做了個小鹿受驚的表情,“再說啦,我殺他干啥?死人又不會說話,又不會逗樂,有什么好玩滴?嘻嘻,你詐我,想讓我領(lǐng)過來,連哄帶騙把人弄走——嘻嘻,這樣一來,你的陰謀詭計就得逞了,本寶寶不上你的當(dāng)!”茍史運哭笑不得,這丫頭刁鉆還能裝,拍胸脯道:“姑娘放心!茍某年紀(jì)都能做你爹爹了,哪會詐你?只需見上一面,決不勉強——他愿意在這兒,隨他;他想走,你不樂意,隨你!不聽話,老子揍他個龜兒子!”
“此話當(dāng)真?”
“決無戲言!”
“說話算數(shù)?”郝寶寶又加強一句。
“言而無信,天誅地滅!”茍史運發(fā)了重誓。只要兒子安然無恙,神馬都是浮云,領(lǐng)走不領(lǐng)走的,無所謂了??春聦殞毜臉幼?,對茍不理蠻在意的,難不成郝老頭一句戲言,郝寶寶當(dāng)真了?兩個活寶要是湊成一對兒,再美不過了,簡直是天設(shè)地造,好得不能再好了。
“姜還是老的辣!你贏啦,陰謀詭計得逞啦,嘻嘻!”郝寶寶到門口,喊人耳語一陣,又回來靜笑不語,一副高深莫測狀。兩刻鐘后,茍不理到了,黑不溜秋的,壯實了,精氣神也很足。茍史運見了,不僅沒心疼,反而高興,長吁一口氣,踏實了。
“爹!你來了??!”茍不理先喊一嗓子,“想我了吧?郝寶寶說我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好你個郝寶寶,跟老子玩這套!什么正午練功,陽氣倍生!什么偷懶不練,永遠(yuǎn)笨蛋……還會調(diào)虎離山了!豆芽子上天,帶尾巴的能豆,能耐死你啦!”
郝寶寶以牙還牙:“你才帶尾巴的能豆!豬尾巴、狗尾巴、牛尾巴!拖個大尾巴上天,讓老鷹叼——呦,你尾巴尖兒好了,就上天了,老虎尾巴夠不著了咋滴?嘻嘻,敢沖本寶寶吹胡子瞪眼,趕明兒讓你真長個大尾巴……”正東拉西扯、尾巴長尾巴短貶損茍不理,忽臉兒一紅,不說了。想起添小孩一節(jié)來,街坊鄰居問詢:“恭喜恭喜!男娃女娃?”添男孩的喜滋滋地應(yīng)曰:“同喜同喜!添個帶尾巴滴!”連生女孩的則垂頭喪氣:“免了免了,又是個沒尾巴的,唉!”外患或者內(nèi)亂,家家戶戶免不了兵役徭役,女孩派不上用場,還得老爹赤膊上陣。
茍不理瞧郝寶寶臉紅,恍然大悟,哎呀,多好的歇后語,用錯了對象!訕訕一笑道:“好吧,老子說錯了,你不是豆芽子上天,你是料豆子上天,沒尾巴的香豆,行了吧?香噴噴的能豆,什么時候?qū)W的兵法?前堵后藏的,詭計多端!”
這不一樣嗎?罵人是東西、不是東西,翻過來調(diào)過去,總不是好話。郝寶寶投桃報李:“你才詭計多端!你們都詭計多端!你答應(yīng)當(dāng)牛做馬,鞭子不抽,尥蹶子上天了,你龍馬???嘻嘻,你香,你香豆子咋還狗不理呢?你老爹包袱鼓囊囊的,還又渴又餓滴,都是兵法,詭計多端——再欺負(fù)本寶寶,讓你掉尾巴,也做個沒尾巴的香豆,哼!”
那師伯見怪不怪,悠悠哉哉吃菜喝酒。大弟子因虎爪所傷,沒能領(lǐng)略兩人昔日風(fēng)采,憋著笑,喝酒掩飾,嗆住了,連連咳嗽。茍史運的身份,決定了只能正襟危坐,本色表演不茍言笑,郝寶寶的不忌口,他早領(lǐng)教過,說起來,小兒子平日貧嘴貧舌,多少有點討厭,這陣子,反倒悅耳了。那師伯嘻嘻哈哈打圓場:“算啦算啦,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讓他爺倆嘮嘮嗑吧?!?p> “有啥好嘮滴?除了訓(xùn)我,還是訓(xùn)我——當(dāng)兒子的就這一點不美,當(dāng)?shù)南胗?xùn)你,翻山越嶺也找得到?!逼埐焕碜炖镎f著,搬把椅子坐在下首。茍史運認(rèn)作兒子故意說混賬話,也不能說自己掛念兒子了,便道:“二十七天了,你娘親想你了,什么時候回去,爹好捎個訊?!?p> 茍不理瞅瞅郝寶寶,道:“我答應(yīng)郝寶寶了,當(dāng)牛做馬——那是不算數(shù)滴,老子要是君子,天下沒小人了,對不對,郝寶寶?不過嘛,三十個回合不敗,五十個回合不被捉住,還是有希望滴!那時我便走了,你哭鼻子去吧!”郝寶寶反唇相譏:“誰哭鼻子還不一定!你那臭粑希希的功夫,只怕一輩子也出不去,不服練練!”茍不理道:“服了就不練了嗎?你想虐我就直說,我心腸好,有求必應(yīng),讓我往東我不攆雞,讓我打狗我不往西?!币膊谎b慫,抽劍跟郝寶寶走向開闊地。
眾人相隨、旁觀。
郝寶寶刀法精妙,不拘一格,靈活多變。茍不理力氣稍占上風(fēng),但與劍法的結(jié)合尚不嫻熟。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響,沒二十下,郝寶寶的刀就抵住了茍不理的脖子。
茍史運大慰,小兒沒少下苦功,現(xiàn)在這身手,超級大劍師不遠(yuǎn)了!大弟子技癢,連連贊嘆,邀請郝寶寶切磋切磋,郝寶寶不尿他,嘻嘻道:“你想以大欺小,替他出氣對不對?偏不跟你練!”大弟子碰一鼻子灰,臉沒地兒擱,師伯打圓場:“寶寶累了,讓她歇歇吧!她從小愛打趣,別往心里去——要不,我陪你師父比劃比劃?”
茍史運足感盛情,拔出重劍,戰(zhàn)在一處。那師伯的身手,與子烏縣守備伯仲之間,也是護(hù)法大劍客。只見刀劍來來往往,罕有相撞之聲,點到為止,已知余意。那師伯不露痕跡,著意承讓,顯得不相上下,精彩紛呈。半個時辰結(jié)束,雙方互相抱拳行禮。大弟子還想再開口,鬼手回來了,只得作罷。
郝老頭將師徒兩人請到大廳,待之以禮,開始比較冷淡,待大弟子說罷招牌拆除之事,變得熱情起來,盛情挽留,設(shè)宴招待。盤桓到第五天,茍不理沒有回去的打算,便聽之任之了,第六天,茍史運經(jīng)虛有州到松潘府,再經(jīng)子烏縣城到巴掌鎮(zhèn),回到劍南門,已經(jīng)后半夜了。
此刻,夫人與鏢師情到濃處,兩個火球熊熊燃燒到一起,銷魂失魄,物我兩忘,世界似乎不存在了……或許,茍史運早來半天,哪怕早半個時辰,這段風(fēng)流韻事便不會發(fā)生。寂寞、醉酒、燥熱、渴望、僥幸……所有的因子,似乎注定了,暖昧的秋夜里,上演了春夜的激情。
茍史運的重劍,毫不留情地拍向條案——好心救人,落得個引狼入室!盛怒之下,他要將其輾成齏粉,化成灰燼!
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當(dāng)頭!周公制禮以來,歷朝歷代,官紳士民,莫不奉為金科玉律?!洞蟮侣墒琛芬?guī)定,夤夜入室奸淫良家婦女者,杖一百,斬監(jiān)侯;斗殺惡徒者,免其罪。和奸者,杖四十,徒三年;本夫斗殺者,依和奸減一等議處。所謂減一等,不過脊杖二十、徒一年,形同虛設(shè)罷了。脊杖時,衙役不肯用力,往往蜻蜓點水一帶而過,跟撓癢癢差不多;至于徒一年,附近挖河修路均可,更有一些父母官,道貌岸然德化為上,只遣本夫衙門、庫房、驛站幫工,與其說是懲罰,反倒風(fēng)光了。
于情于理于法,茍史運均可除之而后快!
鏢師魂飛魄散,本能地歪身一躲,躲過致命一擊,重劍仍擦著了后背,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夫人心膽俱裂,剎那間套上外袍,從條案滾落,跪于地下。鏢師裹上被子,也翻身滾落,雙膝著地。茍史運的重劍,橫在了鏢師的脖頸上,一手拽起夫人的頭發(fā),低喝道:“畜生!你兩個還有何說?”
夫人低聲涰泣,一個字也不肯露。
鏢師心知,這場大禍無可逃避。可嘆自己,初為童仁堂襲殺,被人救活,還得再次被殺,難道自己的命,注定喪在這子烏縣劍南門?突然迷信起來,自己名乃子建,子烏劍南莫非子無建男?三國名士,與臥龍諸葛亮齊名的龐統(tǒng),號鳳雛,不是殞命于落鳳坡么?既然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莫強求吧!且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強求何用?自己一死,若能挽救夫人,平息事端,也是值得的,既便和盤托出,苦苦哀求,活命與否也只占五成,夫人可就遭殃了!想夫人待自已恩深情重,將她賣了,豈是人子所為?若茍史運不信,愈發(fā)自取其辱,害了夫人,里子面子都丟了。
想到這里,鏢師痛下決心,磕了兩個頭,低聲道:“一為謝恩,二為賠罪!在下虧了行止,污了夫人清譽,罪無可恕,唯有以命相抵!”說完,抓住劍刃一抹喉管,氣絕身亡。
夫人見鏢師死了,不禁駭然,抱住茍史運大腿,哭泣道;“老爺,把奴家也殺了吧!奴家閨門不嚴(yán),失了貞操,不如死了......”無盡的燥熱,洶涌的春意,忘我的醉迷,早消失得干干凈凈,無可辯解,不如不辯。
茍史運呆楞楞的。暴怒之下,宰了也就宰了,一擊無果,鏢師也不反抗,也不哀求,直接自刎了,令他不禁震憾。沒有二次擊殺,已經(jīng)猶豫了,畢竟花費心血救活的,卸條胳膊卸條腿,罪罰相當(dāng)算了,或慈悲為懷,將兩人一并逐出,眼不見心不煩,也未嘗不可——鏢師既死,他抓夫人頭發(fā)的手也松了,夫人求死,并非真意,墻上刀劍應(yīng)有盡有,何不自刎?石墻石柱比比皆是,何不自撞?夫人的話,他只信三分,孤零零的一件外袍,不會說話罷了。
既未殺鏢師,何須再殺夫人,枉背一條人命?他揮揮手,讓夫人先回臥室,想了片刻,給鏢師穿上衣服,插好他的劍與弓,單手?jǐn)y了,運足氣力,翻躍院墻而出,來到埋葬五名鏢師的亂石堆,重劍側(cè)挖一坑,合葬了。
折轉(zhuǎn)回房,夫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立于床畔,燭光下梨花帶雨,楚楚可憐:“老爺!”小妾模樣盈盈萬福,作勢又要跪倒。茍史運一擺手:“罷了!你也不用害怕,我不殺你,明天請學(xué)堂先生寫下文書,送你回娘家便了。”
夫人的淚撲簌簌落下來,請學(xué)堂先生寫文書,這是要休她??!爹爹是窮秀才,當(dāng)年見茍史運憨厚耿直又會武功,將她許配了,說實在的,二十年來,茍史運待她不薄,又護(hù)又疼,很少家務(wù)勞作。同齡的村婦,富的渾身臃腫,滿臉贅肉;窮的更甭說了,全身黑瘦,臉生褶皺,再穿上灰褂灰褲,早成老太太了。
二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早已習(xí)以為常,唯覺得單調(diào)無聊,與丈夫熟得不能再熟,掀不起一絲漣漪,就像吃菜沒放鹽,淡瓦瓦的,餓不死而已。若鏢師不出現(xiàn),日子再無味,總能過下去,而鏢師充滿了新鮮有趣,觸動了內(nèi)心的柔軟細(xì)膩,按捺不禁,呼之欲出......休了自己,奉行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老爹,一準(zhǔn)沒臉活了。這種事,順風(fēng)帶翅膀,越傳料越多,終會弄得人盡皆知,到時走到哪里,哪里就會有人戳脊梁骨,活著比死了都難,還連累娘家一大幫人......思前想后,夫人橫下心來,決絕道:“老爺,奴家對不住你,罪該一死,求老爺念在兩兒一女的份上,還是把我殺了吧,就不要羞辱我老爹了!”
茍史運黑著臉坐在床尾,一語不發(fā)。他也深知厲害,休書一出,兩家必將勢同水火,世代為仇,而綠帽子戴頭上,他枉為掌門人,枉為大劍客!殺了她,此刻卻下不了手,想想寶貝女兒,想想成年未成家的兒子,翻江倒海一般,虎目里淌下淚來,無盡的悲哀和憤怒……
四更將盡,茍史運拿根木棍將門頂死,拽小雞一般,一把拽過夫人,剝開外袍,兩手捆了,光溜溜吊于梁上,找出軟鞭,抽向光背。夫人任其施暴,不掙扎,挨頓毒打,興許大禍可免——鞭子落處,疼痛難忍,她硬是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幾十鞭子下去,原本光滑的玉背,布滿了數(shù)條血痕……茍史運將其放下,解開繩子,俯放在床上,取出金瘡藥,涂抹一遍,蓋上被子,自己和衣一旁側(cè)臥,扭臉向外。
金瘡藥有些蜇,一時更痛,夫人在被窩里,壓低聲音哎呦,恰似偷偷叫床的聲調(diào)。茍史運原始沖動,剛要狼奔豕突,猛的心頭一寒,啪的自搧一掌,整衣開門走了出去。
今夜星光黯淡,今夜月色凄慘,今夜寒風(fēng)乍起,今夜黃葉遍地……如同受傷的野獸,茍史運暴怒著,躁動著,直想撕開自己的胸膛。他在練武場里,一拳又一拳砸向粗大的木樁……五更了,沒有人醒來,大地沉睡著,人也沉睡著。
他走出大門,執(zhí)班弟子穿著棉衣,靠墻迷糊著。“啪!啪!”兩耳光下去,弟子驚醒,本能就要還手,惺忪的眼認(rèn)出來,忙恭敬問候:“師父,您回來啦,家里太平無事!”茍史運沒搭理,沉臉朝外走,兩棵小樹不順眼,呼呼兩拳,攔腰打斷了。值班弟子驚懼,揉揉眼睛,筆直地站好,四處瞭望。
茍史運失魂落魄,習(xí)慣性地下山,經(jīng)過第一個拐角,又走幾百步,到了第二個拐角,沒等拐彎,聲音傳了過來,由遠(yuǎn)及近。
一個細(xì)聲道:“不遠(yuǎn)了,前面就是劍南門。”一個粗聲道:“跑這么遠(yuǎn)的山路,恐怕還得無功而返!那么多地方,都撲空了。”細(xì)聲的分析:“不一定!興許這次就成功了!江采蓮來的子烏縣,板上釘釘?shù)氖铝?!也打聽清楚了,上一撥人就是巴掌?zhèn)失蹤的,縣里的武館,咱查過了,剩下的就這劍南門了——她想安全,必然找又偏僻又安全的地方躲藏,這破劍南門倒是不錯的選擇。”粗聲的提醒:“宗主交待,江采蓮會武功,劍南門也有練家子,據(jù)說是江東四俠鐵羅漢的徒弟,他們?nèi)耸侄?。”?xì)聲的激將:“害怕了不是?害怕了你就回去!那江采蓮不過險峰劍客,鐵羅漢重傷之后能教出什么徒弟來?瞧你嚇的,我一個人立功,你不要眼饞?!贝致暤姆瘩g:“我哪里害怕了?大敵當(dāng)前,魯莽不得,輕敵是要吃虧的?!奔?xì)聲的道:“什么魯莽?縱有勁敵,也不足為慮!咱悄悄的,先用熏香將他們放倒,一個一個捆了,嚴(yán)刑拷問,不行就宰幾個,殺雞駭猴,不信他們不招——??!誰?”
茍史運緊貼山石,屏聲靜氣,一個字也沒拉下,待聽到熏香、宰人等字眼,肺已經(jīng)炸了,滿肚子火正沒處發(fā)泄,偏有人送上門來了,細(xì)聲的剛一露頭,他便先下手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