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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月九章

天月九章

七律詩 著

  • 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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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8-07-07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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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劍南門

天月九章 七律詩 1919 2018-07-06 20:17:37

  大德王朝五十年秋,帝國西南一道東西斜亙的山脈南坡,橘黃的夕陽惺忪著眼,無精打采地俯照著草木點綴的半禿山體,俯照著一座石頭砌成的半腰山寨。

  山寨的主房建于一塊狹長的平地,院墻做后墻的東西廂房,自北向南緩緩下坡、居中一條青石板路,在稀稀落落的水杉、銀杏陪襯下通往南出口。兩扇鐵鑄大門嵌在門柱里,頗有幾分雄偉壯觀的意思,門柱上鐫刻著三個牛頭大的字:劍南門。

  除去柴草房、雜物間,氣派的主建筑儼然一個整體,包括大廳和內(nèi)通的六間住室。大廳長三丈寬六丈,拉開活動屏風(fēng),可一隔為二,東半部為會客廳,北端象征威儀地高出一個臺階,擺著黃花梨太師椅和茶案,兩側(cè)同樣擺設(shè),卻是小了一圈;臺階之下,是兩長溜水曲柳木凳。西半部為演武廳,墻上掛滿兵器,以劍為主,長劍短劍粗劍細劍,展覽一般應(yīng)有盡有,也掛了些刀槍斧鉞,數(shù)目寒酸,失寵嬪妃似的冷在角落里,破招講解時才偶爾臨幸那么一回。

  依西廳南窗,水曲柳條案旁,袒胸露背、胸毛烏黑、飄幾縷尿騷胡的鐵塔大漢茍史運,正翹著二郎腿斜坐木凳,喝著小酒哼著口訣監(jiān)督外面的徒弟們練功。酒是正宗的劍南燒,宮廷御供,除了皇帝佬兒王公大臣,怕是沒誰能肆意享用了——好喝,真他姥姥滴好喝!他提起酒葫蘆,又咕嚕一口,半睜半閉起眼睛,一副神仙不換的愜意模樣。

  角門簾動,紫花藍裙的美婦走來,勸道:“別老是干喝酒,讓廚房備些小菜噻!”茍史運晃著腦袋:“吃啥子菜嘛,淡瓦瓦的,沒味道,酒是糧食精,你老娘們不懂。”夫人關(guān)切:“那你坐好了喝噻,懸吊吊的不穩(wěn)妥。”茍史運不耐煩:“老子安逸得很!去去去,啰里啰嗦,惹毛了,也教你喝一壺?!?p>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噻!”夫人笑罵而走,不再趣他?!暗鹊龋 逼埵愤\想起了什么,“教兒、理兒還沒回么?”夫人奇怪:“回來都是先見你,你倒問我噻——也是的,六天五夜了,不會出什么岔子吧?”茍史運朝外甩手:“哪里會?說啥子喪氣話,不吉利!”夫人不踏實:“就怕他倆沖殼殼,嘴上沒毛假老練噻?!逼埵愤\嫌晦氣:“你這婆娘,他倆打秋風(fēng)也不是一遭兩遭了,哪里就翻舟子了喲!好啦好啦,我瞅瞅去!”系好黑色對襟大褂幾粒排扣,踱向院中。

  院中弟子有的獨舞有的哼哈二將對練,喊聲師父并不停止,茍史運或點點頭或指點一二,走到面向壁畫,照貓畫虎的小胖墩跟前,糾正幾個動作,道:“不要老想著吃,得用心,上山大半年嘍,還是劍童,師兄們笑話你呢!瞧你小師妹火火,才六歲,小劍師嘍!”小胖墩腹誹:“誰能跟她比,她是您老的寶貝疙瘩好不好?”嘴里卻道:“師父教訓(xùn)的是,我抓緊練,早日晉級!”裝模作樣接著比劃。

  這胖墩是山下財主景濟仁的獨子。景濟仁幾百畝梯田、千畝果園,又有本族兄弟景棠沐衙門撐腰,渾身流油卻為富不仁,名聲差得很,糗事也不少:一是治長工冬天睡懶覺,偷偷往鋪床的柴草灑水,起疥瘡癢癢,一喊就醒;二是農(nóng)忙季節(jié)給長工改善伙食,面條煮熟要燜上好一陣才出鍋,顯得量多;三是族人遇事找他借錢,他統(tǒng)統(tǒng)是老三兩,還得算利息……茍史運有償授徒,每年二兩銀子兩石米面,故意收鐵公雞雙份的,鐵公雞屁顛屁顛送來了......

  轉(zhuǎn)完一圈,羞紅的夕陽作別道道山重重嶺,躲進了西山坳。天色轉(zhuǎn)暗,晚風(fēng)生涼,便揮揮手,讓小胖墩攆著余暉趕路,小胖墩劍掛西廳,說聲“走啦師父”,脫韁野馬往外跑。茍史運忽覺右眼跳了跳,左眼也跳了跳,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覺也往外走,邊道:“慢一點,別摔著嘍!”遠眺山下,暮靄漸起,一個鬼影也沒有,不禁著實為兩個兒子——茍不教和茍不理擔(dān)憂起來。

  他是個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唯《三字經(jīng)》滾瓜爛熟,為小孩取名,長子來自“茍不教性乃偏”,次子生下來忘詞了,便順著叫起茍不理,教導(dǎo)不就是為了明理嗎?待到幺女,乳名火火,他靈光乍現(xiàn),想起“茍不學(xué)曷為人”了,學(xué)又與雪同音,便起名茍不雪,不雪——火火,嘿嘿,妙,真他姥姥滴妙!

  景府管家早候在門外了,拱手道:“茍掌門,我家少爺勞您費心了!”茍史運虛還一禮:“茍某不才,沒能教你家少爺長進?!惫芗业溃骸澳蜌饫玻∧矔缘茫壹依蠣敱静恢竿贍敵蔀槲淞指呤?,打呀殺呀的,身子骨硬朗就行。”茍史運不太受用,哼哼一笑:“只要肯吃苦,高手不高手咱甭說,大劍師嘛,茍某再不才,沒問題的。”

  “噯喲喲,瞧我這張破嘴,一不留神就跑偏了!您茍掌門的功夫,咱子烏縣誰不佩服?松潘府也得數(shù)這個!”管家先豎大拇指,又作一揖,“天色不早,告辭告辭!”茍史運懶得計較:“哪里哪里,走好走好!”目送兩人回圣泉村。

  圣泉村得名源自圣泉。相傳,這里山高千丈,原是鳥不拉屎的地方,不知何時,一股泉水冒了出來,吊桶下去,百桶千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更喜夏季清涼,飲之沁人心脾,冬季溫潤,洗漱暖人手腳......一景姓獵戶最先發(fā)現(xiàn)這里,跪拜了三天三夜,安居下來,繁衍生息數(shù)百載,后世子孫已達數(shù)百人。

  圣泉村往下不遠,便是泉下村。一些落魄逃難之人,曉得了這么個好去處,來后賴著不走了,圣泉村鄙夷不收,只許泉下二里安家,久而久之,也形成了村落。再后來,官府又發(fā)配貶詆來一些人,泉下村的人口,反比圣泉村多了兩成。

  茍史運是在泉下村長大的,自躋身大劍客、創(chuàng)立劍南門后,廣收徒弟,挑水練功,練功挑水,吃水問題也迎刃而解了。他對景氏族人不感冒,待外人全他姥姥滴大爺一般,沒幾個好東西——村長景德震嘛,嗯,還算不錯……

  正胡思亂想,一句嬌聲“爹爹吃飯啦”,跑來一個動若狡兔的小姑娘,正是他的小公主火火。火火張著小手:“爹爹抱抱!”茍史運蹲下身,左臂托起,火火湊近臉頰,親了一口,忽閃著大眼道:“爹爹,火火求你件事兒,你一定得答應(yīng)??!”茍史運樂呵呵地:“啥子事兒嘛,你不說爹答應(yīng)啥子嘛?!被鸹鸬溃骸皩W(xué)堂有個同窗,我喊他笨笨,你教他練劍好不好?不許收他錢!”嗨,這年頭,讀書、學(xué)劍都是奢侈的事,也有望子成龍、勒緊褲帶供應(yīng)的,但兩處供應(yīng),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說了,拜師學(xué)劍,得人家主動來拜,哪有熱臉貼人家屁股的?還不許收他錢——正待推脫,山下突然傳來急促的呼喊:“茍掌門!大事不好了!茍掌門!”

  茍史運心頭一緊,抱著愛女就往下迎,聽聲音,來人正是景德震?;鸹鹁径洌骸暗?,你答應(yīng)我嘛!管他好啦不好啦滴!”茍史運撥開小手:“寶貝乖乖滴,不鬧!你景伯伯這么晚上山,一準有急事兒?!被鸹疣狡鹦∽欤骸昂?!不理你啦!我要下去!我要下去!”茍史運心急火燎的,輕拍后背哄道:“好啦寶貝,別鬧騰爹,爹答應(yīng)你。”

  “不許耍賴!”火火又補一刀,“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話未落,景德震氣喘吁吁地爬上來,斷斷續(xù)續(xù)道:“茍、茍掌門,大事不、不好了!”茍史運心里發(fā)慌,嘴中安慰:“別急別急,你喘口氣,慢慢說?!本暗抡疬B呼幾口:“兩位公子,讓人押過來了!”茍史運一顆心懸到嗓子眼上,待聽到人無大礙,方舒口氣,強作鎮(zhèn)靜道:“你仔細說,有老子在,天塌不下來!”一面放下火火:“快去擊鼓!”

  景德震便講,一盞茶前,他在村頭閑逛,發(fā)現(xiàn)一伙勁裝人上山,里面竟押著茍不教和茍不理。茍不教嚷:“綁得太緊了,給老子松松!”茍不理緊跟饒舌:“胳膊綁壞了,老婆都抱不動啦!松一松,喝酒多一盅;緊一緊,趴倒站不穩(wěn)?!币慌晪蛇常骸鞍炎彀烷]上!再多嘴多舌,勒死你!”......幸虧他道熟,才先到一步。

  正講著,山道拐彎處,冒出一支火把,漸行漸近。劍南門聚將鼓也“咚咚咚”響了起來,松明火把燃了幾十支,紅彤彤的,亮如白晝。茍史運退至山門,執(zhí)起重劍,一夫當關(guān)屹然而立。弟子們趕到,刀劍出鞘,拱月型對外張開。

  來人瞧這陣勢,稍作遲疑,依舊前行,一山羊胡精瘦灰衣人越眾而出,徑直問道:“你就是史運賢侄吧?”其面色古銅,腰板筆挺,眼神犀利。茍史運呲目怒視:“哪里來的狂徒?敢占老子的便宜!”茍不教嚷:“爹,他也占我便宜,非逼老子喊他叔爺!”茍不理也嚷:“快把老子放了!不是說送老子回家嗎?還不放?又不請我吃九斗碗,又不陪我練劍——爹,快來救我!”灰衣人呵呵一笑:“娃娃甭急!說開了,再放你不遲?!鞭D(zhuǎn)臉問茍史運:“你爹叫茍富貴,你爺爺名諱童古賢,是也不是?”

  茍史運發(fā)懵,自家來歷,極為隱秘——爺爺童古賢,首榜進士出身,精于理算,原系國子監(jiān)太常博士,因牽涉謀反大罪,腰斬于市,姓氏貶詆以犬馬論,改稱茍,全家流放劍南道松潘府。風(fēng)餐露宿兼缺醫(yī)少藥,除老爹茍富貴年輕力壯得以幸免外,余者或病或災(zāi),悉數(shù)離世。老爹在泉下村過了段豬狗不如的日子,娶了逃荒要飯快餓死的娘親,生下他一根獨苗,苦撐十幾年,也先后撒手人寰了。或許否極泰來,或許先祖庇佑,他走了狗屎運,野逛時救下一位奄奄一息的武者......個中曲折,不足為外人道也,灰衣人焉會知道?

  驀地,他心中一亮,指著兩個兒子罵道:“狗東西,誰說出去的?”茍不教答:“不招,他們就打死老子——他也招了!”茍不理分辯:“你不招,老子哪里會招?你龜兒子見了美女姑姑裝舅子,人模狗樣充大頭,老爺爺當過什么鳥官,也值得吹噓一番,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唉喲!別勒別勒,痛!”綠衣女子叱罵:“再胡說八道,真勒死你!”其姿容秀麗,束胸豐挺,別具一股英霸之氣。茍不教道:“爹,別聽他渾俅說,老子還沒認呢!”茍史運青筋暴漲:“不成器的東西!刀架在脖子上,不該說的,照樣不能說!”灰衣人又呵呵,右手扇形一揮:“不要訓(xùn)啦!多虧報了你爺名諱,不然,一劍宰了,哪里買后悔藥去?你爺本系童氏一族長門長子,我乃末門所出童仁堂也,與你爹系叔伯兄弟——史運侄兒,你可聽明白了?”

  茍史運哪里肯信,分明套了渾小子的話,胡編亂造,充大爺討便宜來了!一使眼色,弟子們包抄過去,這才抱拳:“多謝童大俠手下留情,就請放了犬子,茍某恭送諸位下山!天晚多有不便,明日再敘不遲,不然——”

  “不然怎樣?”童仁堂老大不爽,山羊胡撅得老高,睥睨眾人如睥睨空氣。茍史運著惱,冷哼道:“你瞧瞧由得了你嗎?”童仁堂勃然大怒,看不清如何動作,一柄長劍抖在手上,向前一指跨了兩步:“不知好歹、目無尊長的東西,今天我倒要教你長長記性!”

  茍史運倒吸一口涼氣,這劍非同尋常,中間厚重兩側(cè)成棱,寒光凜凜,少說也有七、八十斤。當下被罵得狗血噴頭,氣血上涌,哪肯示弱,亦挺起重劍迎了上去。童仁堂一招仙人指路,直刺右臂,茍史運閃身避開,還一招小鬼推磨;童仁堂再一招孫猴摘桃,茍史運應(yīng)以二郎擔(dān)山......兩劍相撞,均覺對方勢大力沉,一時間,砰砰砰斗了幾十個來回,茍史運漸感不支。

  童仁堂忽跳到圈外,朗聲問道:“你怎么會武夷派功夫?你的剎陽劍法跟誰學(xué)的?”剎陽劍法,乃武夷派開山鼻祖,從采茶插秧中悟出,以“快、準、狠”享譽天下,敝帚千金,并不曾向外人傳授——沉吟再三,又問:“跟鐵羅漢師叔學(xué)的吧?”師祖四弟子,依次是師父大紅袍,二師叔鐵羅漢,三師叔(女)白雞冠,四師叔水金龜,以下師兄弟十幾號人,他門兒清,唯鐵羅漢失蹤后,收徒與否不得而知,而茍史運劍沉力猛,頗具鐵羅漢之風(fēng)。

  茍史運疑慮盡消,鐵羅漢的名頭,當?shù)匚ㄋ獣裕拮觾号酂o泄漏,當即化敵為友,一揖及地道:“家?guī)熣氰F羅漢,敢問足下是......”

  “我?guī)煷蠹t袍真人!”童仁堂并不還禮,只吩咐放了茍不教、茍不理。茍不教道:“早教你們放人,老子不承這份情!”茍不理道:“脫褲子放屁唄!這回真巧了,巧的爹遇見巧的娘了,美女姑姑又成美女師姐了?!本G衣女子叱罵:“真該撕了你這張嘴,吐不出象牙的東西!不愧叫狗不理,狗都不想搭理你!”童仁堂喝止:“圓兒,不得無禮!”茍史運不介意:“罵得好!兩個不成器的東西,還貧嘴貧舌,待會兒老子扒了他倆的皮!”又沖童仁堂:“家門來歷,恕在下一時難以決斷,暫稱足下師兄,可否?”童仁堂一笑置之:“先這樣吧!”茍史運伸手引路:“師兄里面請!”童仁堂回應(yīng):“你也請!”兩人哈哈大笑,并肩拾階而上。

  茍史運吩咐弟子:“快去安排廚房,準備上等酒席,老子要大醉一場!”童仁堂斜睨一眼,茍史運覺悟:“打嘴打嘴!師兄莫怪,這臭毛病改不了嘍!”一時到了東廳,茍史運請童仁堂坐客座,又請景德震西座相陪,方坐了主位。來客以綠衣女子為首,依次在東側(cè)落座,火火三兄妹及幾名排位高的弟子相對陪坐,余者垂手站立。

  童仁堂先開口:“師叔他老人家安在?我須先行請安!他老人家六十一高齡了吧?”毫厘不爽,鐵羅漢三十九歲去世,整好二十二年!茍史運抱拳:“先師為人所害,重傷不治,英年早逝了?!蓖侍脝枺骸翱刹樵L到仇人,報仇了嗎?”茍史運還真沒查訪過,答:“在下委實不知,遇到先師那陣兒,他老人家已傷勢沉重了,并未吐露片言只語?!毙牡缊髠€屁仇,自己的兩把刷子,還不及鐵羅漢。

  童仁堂一臉沉重:“待我們查訪到仇人,定與他老人家報仇雪恨!”茍史運諾諾,發(fā)一通豪言壯語,既罷,隆重介紹土皇帝景德震,又介紹兒女及重要弟子,方知,茍不教二十,茍不理十八。童仁堂與景德震寒暄過,也做了介紹。

  孰知,童仁堂竟是聲名遠播的揚州四通鏢局總鏢頭,保的不定鏢,人貨、路線不限,全國設(shè)有八處分號,連同總號,合了九州之數(shù)。那綠衣勁裝女子,系其長女童心圓,芳年十九,已名花有主,未婚夫乃蘭陵蕭氏子弟,余者為麾下鏢師。

  茍史運客氣探詢:“師兄此番前來劍南,想必有重大干系?!蓖侍么穑骸皠δ现笓]使五十大壽,淮南侯備了份厚禮,恐路上閃失,特意親自護送,上天眷顧,竟能遇到教兒、理兒!”茍史運自嘲:“想必兩個狗東西魯莽,沖撞了師兄?!逼埐唤滩遄欤骸袄献映捎泄χ剂?!”茍不理不甘落后:“就是就是!還綁我,美女師姐還打我,不打不親不親不打,打出親戚來了……”童心圓又怒目而視了。茍史運忙喝令住嘴。童仁堂瞅瞅?qū)γ娴木暗抡?,不肯多說,打哈哈道:“他倆嘛,還算機靈——咱們本家本宗,這一層卻含糊不得!”便追根溯源,細述揚州童氏一族的來歷。

  這支童氏,乃西晉丹陽侯童景談之后,為躲避戰(zhàn)亂,南渡遷至徽州,東晉末年又分遷于揚州。童仁堂的祖父,乃茍古賢的父親、茍史運的曾祖。茍古賢入仕后,孤身一人在京做官,合族眾人仍在揚州——如此詳盡透徹,茍史運裝不得糊涂了,先祖為侯,家世顯赫,童仁堂那么大名頭,沒來由占他便宜,遂起身跪拜,認下叔父。

  此際一更將盡,廚房傳話,飯菜備好,擺在東廳還是餐廳?請童仁堂定奪,童仁堂說客隨主便,熱熱鬧鬧便好。茍史運忙安排整椅合桌,與童仁堂、景德震共坐首案,童心圓及眾鏢師坐了東案,火火兄妹等坐了西案。

  不大會兒,杯碗盤碟流水般端上,茍史運教人搬來一尊銅火爐,燃著木炭將酒溫上,偏又等不及,訕笑兩聲,倒上冷酒,清清嗓子道:“諸位,今晚老子雙喜臨門,認祖歸宗又躋身武夷劍派,大慰平生!來來來,咱們吃九斗碗,喝劍南燒,一醉方休!”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眾人附和,紛紛干了。二次滿上,敬童仁堂,童仁堂微微一笑,仰脖喝了。又敬景德震,景德震道:“恭喜!恭喜!你坐著喝啊,屁股一抬,喝了重來!”茍史運笑懟:“扭騷了不是?屁股一動,那是尊重,快喝了吧!這陣子不擺龍門陣?!本暗抡饝蛑o幾句,方喝下。茍史運走開,去敬童心圓及眾鏢師。

  景德震取來溫酒,倒?jié)M一碗,敬童仁堂道:“總鏢頭,今兒難得遇您這么大貴人,三生有幸!在下借花獻佛,敬您三碗?!蓖侍弥t遜兩句,喝下,談?wù)撔╋L(fēng)土人情、軼事典故等,他對大魚大肉不稀罕,直夸山肴鮮美,野蔌難得。一時觥籌交錯,喧喧鬧鬧。

  酒酣耳熱之際,童仁堂問:“師叔傳授你武功,可曾傳過武學(xué)?”茍史運直覺他門縫里瞧人,便答:“略知一二,讓您孫女報報各大門派、劍術(shù)分級吧,您也指點指點?!?p>  未等童仁堂發(fā)話,火火早站起來,稚聲稚氣道:“天下武功,劍術(shù)為首;萬般兵器,以劍為準!東西南北中,五大劍派:東北長白劍派,東南武夷劍派,西南峨眉劍派,西北天山劍派,中原少林不以習(xí)劍為主,卻倡導(dǎo)劍術(shù)分級,也是一大劍派——劍術(shù)分級嘛,一星劍童,初次學(xué)劍,都是劍童;二星劍士,分上下兩等;三星小劍師,又分助劍、陪練,侯補;四星大劍師,又分初級、中級、高級、超級;五星劍客,又分平地、草原、山地、森林、險峰;六星大劍客,又分劍莊主、劍寨主、定鏢掌門人、護法、不定鏢掌門人、大護法;七星劍靈,又分水滴、泉水、溪流、湖泊、大江、大海、大洋——往下火火就不知道啦,爹爹沒有教?!逼埵愤\道:“我也不甚清楚,叔父久在師門,可否傳授一些?”童仁堂也不客氣,朗聲補充:“八星,正派稱劍王,邪派稱劍霸,按草木石鐵銅銀金玉排序,一旦成為劍王,飛花、樹葉皆可作劍!九星,正派稱劍圣,邪派稱劍魔,依翡翠美玉劃分九等,白花、青花、紫花、金沙、瑞雪、水銀、寒冰、清水,最高是玻璃劍圣——修煉到劍圣,聲音氣息,均可殺敵于無形,此乃武林人夢寐以求的終極目標??!”

  遙不可及,眾人唏噓,火火拍手:“爺爺好厲害,懂得真多,火火要當劍圣小魔女!”童仁堂笑夸:“乖孫女有志氣!好啊,你哪一級啦?”火火頗自豪:“三星小劍師啦!”童仁堂豎大拇指:“小小娃兒,難得難得!”火火問:“爺爺,你幾級啊?”童仁堂捋捋山羊胡,笑呵呵:“爺爺是總鏢頭,你猜猜!”

  “六星大劍客,不定鏢掌門人對不對?”見童仁堂頷首,火火笑了。交叉詢問罷,方知茍史運比肩定鏢掌門人,茍不教超級大劍師,茍不理高級大劍師,弟子中,外遣的不計,留守的大劍師五人;童心圓平地劍客,鏢師們也以劍客居多。弟子們以東道主姿態(tài)向鏢師敬酒,發(fā)展到后來雙方斗酒,斗到興處互不服輸,又言語相激次日比劍,燈光燦燦,人影熙熙。

  三更燈殘,景德震說你們一家人慢慢敘談,在下不勝酒力先行告退。茍史運送至寨門外,遞上一支火把,回頭接著喝,童仁堂說散了吧,奔波幾天了,早些歇息為上。茍史運不便拂逆,即行撤席,安排住處,火火拉走童心圓,鏢師們?nèi)看蛲ㄤ?,茍史運領(lǐng)童仁堂去了客房。

  客房是個套間,外間一張方桌四只方凳,里間兩張木床。茍史運命人擺上四個果盤,一壺酒一壺茶,陪童仁堂嘮嗑。開始或酒或茶,東拉西扯,武夷劍派啦,江湖傳聞啦,等等。童仁堂就問,你們這兒大劍師、劍客在哪定的級?茍史運答,按師父鐵羅漢講的標準,自己定的。童仁堂說這不正規(guī),前三級剛起步,大小門派均可自定;中間三級已行走江湖,要經(jīng)大劍派考核;上三級,均是武林成名人物,須五大劍派匯聚,由頂尖高手共同考核——就要求茍史運帶領(lǐng)弟子,盡快并入武夷劍派。

  漸次移至童氏家史,童仁堂不厭其煩,又詳加講解一番。按照族譜“自古仁心厚,向來福澤長”,茍富貴應(yīng)名童仁貴,茍史運應(yīng)名童心運......并說,揚州老家,與茍史運同輩的三十多人,一大家子連同丫鬟小廝,好幾百呢!茍史運聽得亢奮,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尿騷胡都跟著泛光,兩條根、兩條根他都找到了,還真他姥姥滴狗屎運!他激動的心顫抖的手,緊握童仁堂不放,童仁堂便問何日認祖歸宗、祭掃陵墓?茍史運答,朝廷禁令沒除,不好明目張膽地去,以他的心情,恨不能身生雙翅,即刻飛回揚州老家。童仁堂問,幾十年的老賬了,還沒赦免?安慰幾句,便讓細述當年經(jīng)過。

  茍史運聽老爹講過,大仁皇帝開國之初,分封功臣,有一異性兄弟戰(zhàn)功卓著,被封劍南王兼領(lǐng)劍南大都督,人心不足蛇吞象,心生異志舉兵謀反,結(jié)果行事不密,被大仁皇帝察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先致叛軍內(nèi)訌,順勢派來驕兵悍將,擊殺無數(shù),生俘數(shù)萬,交有司衙門嚴刑拷問,凡積極參加者盡數(shù)屠戮,從者充軍嶺南或流放西北。茍古賢鉆研理算,本不參與政事,只因劍南王舉事前,曾找他占卜黃道吉日,其不明就里,挑了個萬事大吉的日子,孰料正是該日起兵......

  童仁堂嘆息:“冤枉啊,分明是受蒙蔽,受牽連!”茍史運憤憤難平:“皇帝佬兒才不管那么多,什么大仁大義,狗屁!假仁假義!”童仁堂寬慰:“憑心而論,大仁皇帝還算寬厚,沒有株連三族九族,一場大亂,審得毫末清楚,原本不能。”茍史運頓生嫌隙,沒有株連你們,就替皇帝佬兒開脫啊!也不讓酒,自顧自喝了一大口:“冤殺爺爺,老子就是不服!縱然不能報仇,老子一輩子也不認他狗屁皇帝!”

  童仁堂苦笑,向親不占理,占理失親戚,岔開話題道:“你的功夫已屬上乘,是一直呆在山上呢,還是另有打算?鏢局在益州有分號,要不你考慮考慮?”茍史運搖頭:“侄兒呆在這里挺好的,教兒、理兒倒不妨去一個,跟您歷練歷練——對了,他倆咋回事兒?”

  “兔崽子劫鏢呢!”童仁堂權(quán)當笑話講了個大概。兩人先是攔路,鏢師舉起四通鏢局的旗子,茍不教不買賬,稱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試試功夫再說——亮劍一戰(zhàn),十招敗退,鏢師也沒追擊。倆小子不死心,抄近路前方埋伏,二次攔路,茍不教問官貨民貨,答曰官貨。茍不理說官貨不義之財,還得劫,不然留下美女鏢師陪他練劍。童心圓紅顏大怒,率人將他倆生擒活捉了,藤條抽打后,審出童古賢三個字來……茍史運醉眼惺忪,心道,臭小子哪是劫鏢,找抽去了,看來,得趕快托人說媒了。童仁堂打哈欠,說歇息吧!茍史運亦覺天晚,吹了蠟燭,分床而臥。

  剛合眼,驟聽外面喧嘩震天、嘈雜一片,“師父”、“師父”......喊聲焦灼而凄厲。茍史運酒醒大半,困意全無,一骨碌爬起,衣服一披,執(zhí)劍而出,但見熊熊火光中,對面墻頭趴著一排人,張著弓搭著箭,東西廂房同樣陣勢,裝束像官兵,直覺告訴他,主房頂也有人,邁出去的一條腿,又收了回來。廊檐下、房門口,弟子們猶如沒頭蒼蠅,亂喊亂竄。

  本地守備,與他交往已久,若領(lǐng)兵前來,總該先打聲招呼——心中驚惶,疑竇叢生,高聲喝問:“何方神圣,夤夜犯我劍南門!張網(wǎng)以待,意欲何為?”粗獷的聲音從大門口傳來:“爾等聽好了!我乃指揮使麾下游擊將軍,特來捉拿強盜!爾等已被團團包圍,快快放下武器!否則以同謀論,統(tǒng)統(tǒng)緝拿!”

  指揮使?游擊將軍?捉拿強盜……茍史運看向童仁堂,仿佛受了天大欺騙,以手指著,哆嗦著:“官兵是你引來的?你、你......”童仁堂情知誤會:“侄兒,你聽我解釋!”茍史運氣急敗壞:“誰是你侄兒?老子是人祖宗!”童仁堂丟下劍,倒背雙手:“先把我綁了!若我勾結(jié)官兵,謀害至親,愿殺愿剮,悉數(shù)由你!”茍史運一愣怔,抱拳鞠躬:“叔父息怒!愚侄急怒攻心,口不擇言,請叔父降罪!”眼前形勢,錯綜復(fù)雜,雙方聯(lián)手,放開一搏,或可擊潰官兵逃出生天,但那樣一來與造反無異——不反,難道任由官兵捉走兩個兒子?無論如何,與童仁堂反目都是下策,遂彎腰拾劍,恭敬捧起:“生死存亡,全憑叔父做主!”

  童仁堂高喝:“大家收劍!打開寨門,我來看個究竟!”喝罷昂首前行。童心圓隨后緊跟,鏢師全要跟上,被童仁堂擋了。茍史運原本擔(dān)憂童仁堂一行全部撤走,官軍放箭全無顧忌,眼見如此作派,疑心病方去大半。

  門開處,滿臉絡(luò)腮胡子、一身橫肉的武官端坐馬上,兩翼官兵,手執(zhí)利刃助威。童仁堂發(fā)一聲喏:“這不是石墩將軍嗎?那股風(fēng)把你吹這兒來了?”武官一楞,打量一眼下馬施禮:“原來是總鏢頭,失敬失敬!”童仁堂象征性地還了一禮:“慚愧慚愧!”石墩又道:“奉有司之命,捉拿強盜,不知總鏢頭在此,多有打擾!”童仁堂大包大攬:“嗨,我當什么呢!小事一樁,包在童某身上!請將軍大廳用茶,我命他們集合,任由查驗,走脫一個,童某以項上人頭頂罪?!?p>  不阻礙拿人,石墩須賣一個人情:“總鏢頭發(fā)話,末將遵命便是!”帶了兩名護兵,坦然而進。童仁堂請石墩上座,石墩堅辭,去了客座,茍史運自覺坐到陪座。童仁堂正座,命人上茶上酒,寒暄罷,方問:“石將軍,這是我侄兒家,究竟緝拿何人,所為何事?還請告知一二。”

  石墩站起拱手:“總鏢頭,真真得罪了!怎奈末將職責(zé)在身,不敢徇私?!币蛘f起,去年松潘府兩家富戶報案,稱被人強索一筆銀子;今年春上,益州府也有家富戶報案,稱被人強索金銀、玉器若干——衙門久未破案,原不稀奇,怎奈指揮使與后者有些交情,叱令嚴訪力緝??汕?,前幾天童仁堂來府上,石墩陪鏢師喝酒閑話,扯出劫鏢一節(jié)趣事來,當時未在意,事后一琢磨,找益州府失主一問,身材長相對上了,有心請童仁堂交人,童仁堂剛走,這才馬不停蹄一路追尋,到此封了山寨——“總鏢頭,那倆強盜來沒來大廳?”石墩嘴里問著,目光在人群里搜尋,鎖定茍不教、茍不理,大手一指道:“正是他倆!”

  倆貨這次沒敢顯擺,一開始就躲在后排,被認出來了,不再裝熊,向前一跨,茍不教甕聲道:“是老子做的,腦袋掉了碗大個疤,皺皺眉頭,不算好漢!”茍不理眼珠轉(zhuǎn)轉(zhuǎn):“有這回事兒不假,可老子沒做強盜!老子講講道理,要普濟那些討口子的,要造福鄉(xiāng)里修橋鋪路,那龜兒子求著老子,替他積德行善呢,轉(zhuǎn)臉就把老子告了,凈他姥姥滴胡扯八謅!老子也不想殺呀剮呀的,老子還小,婆娘還沒娶呢!”

  “呔!大禍臨頭,爾等還如此囂張!可知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石墩叱罷,請示童仁堂:“總鏢頭,這兩人,末將可帶得嗎?”

  茍史運滿腹怨恨瞪向童仁堂,鬧了半天,官兵還是你們招來的,怎么收場吧?真要逮走倆兒子,就斷了老子后路了,莫怪老子翻臉不認人!童心圓打岔:“石將軍,你甭那么兇!兔崽子原是我捉住的,我的氣還沒出夠呢,你帶走了,我找誰撒氣去?”說罷,恨恨地剜了茍不理一眼。

  童仁堂朝茍史運笑笑:“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這事兒啊,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鞭D(zhuǎn)向石墩:“童某說過,任由將軍拿人,決不改口!不過,這倆孩子,乃童某的侄孫,將軍可否想想主意,通融通融?”石墩一臉犯難:“末將吃著朝廷俸祿,當差不自由吶!總鏢頭發(fā)話,末將自當網(wǎng)開一面,只拿正犯,從者不問,若空手而歸,如何向指揮使大人交待?您的侄孫么,這、這……”倆護兵機靈過了頭,一心替長官解脫,心道拿住人再扯淡不晚,掏出繩索,來到茍不教、茍不理跟前,就要捆綁——“且慢!”童仁堂一掌拍凹茶案,暴喝一聲,“將軍還沒下令,你們兩個,犯上奪權(quán)不成?”又轉(zhuǎn)向石墩:“石將軍,人情準與不準,童某決不怪罪,軍爺如此放肆,哪把咱倆放在眼里了?”

  石墩也暴喝:“還不滾回來,找死嗎?”倆護兵手腳哆嗦,乖乖退回。石墩不傻,童仁堂如此發(fā)威,醉翁之意不在酒,憑他石墩,借個膽兒也不敢與童仁堂為敵,甭說武夷劍派,單單四通鏢局的能量,擺布他小小的游擊將軍,也易如反掌!不過,他占一個理字,占一個法字,背后有指揮使大人,童仁堂也奈何他不得,遂滿臉堆笑道:“總鏢頭息怒!兩個不長眼的東西,回去抽他五十馬鞭!今日唯總鏢頭馬首是瞻,您說咋辦就咋辦,只要大人那頭過得了關(guān),末將一切好說?!?p>  一個童音響起,清脆悅耳,鏗鏘有力:“那還不容易,你抽當兵的五十馬鞭,掌門伯伯也抽大哥哥五十馬鞭,一拍兩散,豈不萬事大吉?”眾人循聲望去,門邊站一男童,虎頭虎腦正昂首插話。石墩威嚴地:“小娃娃不要說笑!大人在辦正事?!蹦型娌桓纳?,擲地有聲道:“我沒說笑!大哥哥劫富濟貧,是行俠仗義,你不能抓他!”石墩說給男童,也說給所有在場的人聽:“小娃娃,誰教你的?你可知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朝廷的法度,豈能視同兒戲?”

  “笨笨,你怎么來啦?”火火歡快地跑到男童跟前,拉起了小手。所謂的笨笨,正是她向爹爹推薦、免費學(xué)劍的韓傻兒。“我起來撒尿呢,碰到村長啦……”聽景德震扯幾句大俠斗劍,小家伙興奮異常,沒再睡著,恰趕上大群官兵上山,便偷偷跟在后面瞧熱鬧,這陣子不平則鳴了。

  “小娃娃膽子不小哇!劫富濟貧雖是俠義之舉,與朝廷法度卻不合!那漢高祖劉邦,入關(guān)咸陽后約法三章,才換得天下大治,四海升平啊!”童仁堂順著石墩點評罷,又問:“兩個小輩年輕不知輕重,索人財物自謂行俠仗義,于私童某也要家法懲治——只不知,他倆可背人命嗎?”石墩據(jù)實而答:“人命案倒是沒有?!蓖侍盟煽跉猓骸澳蔷秃棉k一些——有失單吧?”

  “松潘府兩戶共四百二十兩,益州府那戶折銀四百三十兩。”石墩心道,如此江洋大盜,諒你童仁堂面兒再大,也不能說放就放吧?童仁堂提議:“這樣可好,童某出一千兩,失單照賠,外加安撫之意,請苦主撤回首告,童某再去益州,求指揮使大人銷號如何?”石墩沉吟:“這、這個么——容末將想想?!?p>  “火火,那些座上客,與你家沒淵源呀?非抓你哥哥不可???”韓傻兒新學(xué)淵源一詞,用了出來?!澳阍趺床缓敖憬悖课易尩棠銓W(xué)劍,不喊姐姐也得喊師姐!算啦,待會兒再跟你算賬——中間那個,說是我叔爺,可厲害啦,有淵源;東邊那個,大胡子伯伯,我沒見過,沒淵源?!?p>  淵源?一語點醒夢中人,茍史運失聲道:“石將軍,有位老前輩,石磙石大人,與閣下可有淵源?”石墩驚掉下巴,睜圓眼珠問:“茍掌門認得先父?”茍史運老實作答:“在下無緣拜見石前輩,家祖童古賢,倒與石前輩有些交情,家父在世時,時常提起......”

  石磙本是長安破落子弟,父母雙亡,成年后靠打短工糊口,攢得一些散碎銀兩,雄心勃勃,立志創(chuàng)一番家業(yè)。其天生蠻力又肯吃苦,吃喝嫖賭一樣不沾,可嘆時運不濟,販豬豬賤販羊羊賤,販了雨傘不下雨,販了西瓜連陰天,運氣壞到喝口涼水都塞牙,放屁都打腳后跟,攢幾次銀子全打了水漂,二十五歲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甘心一生一世受窮,買了禮品托人引薦,求四品大員童古賢幫他算一卦,指條明路。童古賢一見,連連搖頭,不肯吐一個字。石磙當即跪倒,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哀求童古賢直說無礙,哪怕第二天大限到了,他也決無怨言。童古賢連連嘆氣,說他天庭虛闊,印堂發(fā)暗,下巴骨收尖,耳跟上翹如被人提起,一副破敗之相,且面相顯示,壽命只剩一年。引薦的很同情,央求童古賢轉(zhuǎn)轉(zhuǎn)運氣,童古賢說四方無運,唯東南尚有一線生機,若上天垂憐,興許性命可保。言罷,也不收卦金,催他們趕快離開。石磙萬念俱灰,差點喝藥上吊,在人勸說下,關(guān)了棲身的小小院落,邊行邊找零工,一路逶迤,奔東南揚州而去。

  一日走到睢陽府地界,天降大雨,低洼之處泥流成河。趟水之時忽踩到一硬物,不似尋常磚頭瓦塊,撈起一看,是一香囊。打開香囊,腦袋轟的一聲,里面竟有一個玉蟾蜍,一個金馬駒兒,十幾兩碎銀——天賜之財,有心留下,又想童古賢只說活命,沒說橫財,打定主意遇到失主,原物奉還。隔日到了亳州府,一客棧掌柜雇他清理雜物,結(jié)算工錢后管了晚飯,允他廊下歇息一晚。窮漢懷璧,睡不著,聞得房內(nèi)女子啜泣,漸哭漸弱,忽聽凳子倒地聲音,一戳窗戶紙,竟見那女子影影綽綽正懸梁自盡。他運力推開房門,將女子輕放床上,重回廊下。

  女子片刻點了燈,輕喊大哥,讓他進去。石磙想,都要死的人了,莫死守虛禮罷,勸一勸也是好的。進得房來,女子劈臉兩巴掌,石磙驚惶,問大妹子,我救了你,為何打我?女子說,我自尋死,與你何干?多管閑事!又嚶嚶啜泣。石磙先把遭遇講了,說自己想活命也活不成,大妹子你不能更苦吧,為何非尋短見呢?女子說,她已身無分文,替換的衣服也抵了房錢了,接下去要么活活餓死,要么被債主賣到青樓,不如死了干凈。石磙說,他有的是力氣,不如結(jié)拜成兄妹,他掙飯吃餓不著,只是他死以后,顧她不得了。女子說,那樣也不能活——她乃揚州三品武官、云麾將軍孤女,爹爹遭人誣陷,被大都督投進死牢,娘親讓她帶了傳家寶物,赴京城找老主人大義親王鳴冤,不料寶物連同盤纏,一并丟了,她返程仔細尋找,一無所獲,又餓又累,淪落到這家客?!荒茗Q冤,爹爹必死,娘親難活,她豈能茍且偷生?

  石磙暗道好巧,細細問了,女子竟能說準銀子數(shù)目,遂將香囊完璧歸趙。女子抱住石磙,梆地親了一口,又手撫打過的地方,連連告罪。石磙又欲離開,被女子拉住了,說大哥你家在京城,街道熟悉,我一弱女子,路上也不太平,不如拜了兄妹,同去可好?石磙本為尋一線生機,怎奈女子溫言軟語,求得懇切,未忍推拒。

  月余回到長安,將女子安頓在自家小院,另尋住處歇腳。幸喜大義親王顧念舊情,全案復(fù)查,不日昭雪。女子敬佩石磙,心生愛慕,以身相許,石磙因命不久長,毅然拒絕。云麾將軍派人捉他到揚州,認了義子,一年期滿,竟毫發(fā)無損,云麾將軍遂命兩人拜了天地,次年生下石墩,又讓石磙補了七品武官之缺,五年后上奏請辭,由石磙襲了本職。

  軍隊換防,石磙攜家眷回到長安,翌日備下厚禮,專程拜謝童古賢。見了童古賢,也不說話,連連磕頭,長跪不起。童古賢見三品將軍跪拜自己,說不可如此,折煞下官了!石磙說,一家人性命,都是拜您所賜,這大禮您當?shù)闷穑∏壅?,敘述一遍。童古賢聽罷,向石磙還禮,說你救人性命、歸還重金、不欺暗室、助人伸冤四樁大德之舉,得到了福報。再看面相,破敗之兆蹤跡皆無,石磙這才踏實。兩人互相敬重,遂做了忘年之交,可惜好景不長,童古賢便獲罪了……

  茍史運清楚記得,老爹在世時,衣食常難為繼,愛發(fā)牢騷,抱怨石磙忘恩負義——沒膽量求情也罷了,錢米油糧,不該接濟一把嗎?多年過去了,還怕引火燒身嗎?他當時頗覺老爹好笑,堪比怨婦,人家大德獲報,跟咱多大關(guān)系?直至老爹臨終說出一篇話來,才驚詫不已,將信將疑。

  茍古賢大決之前,朝廷恩允家人探監(jiān),交待后事。茍富貴進得牢房,茍古賢叮囑最要緊的,就是命他丟棄半生不熟的占卜之術(shù),說天意不可測,可測不可為。天道,說深奧也淺顯,冬天冷夏天便熱,北方冷南方便熱;冬天過去接著春天,白天過去接著黑夜;有高山便有大河,有新生便有死亡……看似不平衡,實則天道平衡,看似無常,實則天道有常!你縱知道,又能奈何?前有大山,你搬不走,有大海,你填不平!再簡單些,挖個坑,旁邊就多一堆土,而世界之大,有無數(shù)個坑,有無數(shù)堆土......臨行扼腕浩嘆,不該惻隱之心大發(fā),點了石磙一線天機,那石磙何其幸也,獲得天意之外一堆土,而多的這堆土,勢必相應(yīng)多個坑——

  茍史運直直盯著石墩不放,心道你家得福,我家招禍,這筆賬,該怎么算?

  石墩雙目微閉,陷入沉思。父親乾坤大挪移轉(zhuǎn)運之后,愈加低調(diào),逢人賠笑臉,遇事讓三分,不肯越雷池一步。茍古賢獲罪不敢相幫,也是夙夜浩嘆,寢食難安,要么整日勞碌,要么酩酊大醉,剛滿三十八,便一命歸陰了——也曾囑咐他,日后留意恩人家眷,而松潘府那么大,流放的那么多,能留意到哪里去?總不能堂而皇之地尋訪欽犯后人吧?再說也不情愿,小小兒郎世蔭了七品武官,一心奔個好前程......朝廷卻不待見,累計升遷,不過游擊將軍而已,更氣惱年近半百,一妻兩妾,只生了五個丫頭片子,漸漸有所懊悔,迷信起善惡有報來——便問:“如此說來,你便是世侄了,富貴大哥一向可好?”茍史運沒好氣:“安逸著呢,墳上的樹很巴實,都能做大梁了!”石墩噎在那里,一時難以轉(zhuǎn)圜。

  茍不教粗門大嗓:“今天真是奇了,又一個爺爺輩的,老子吃大虧啰!”茍不理忙不迭搶話:“就是就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老子今兒喊人爺爺,明兒找十個八個孫子賺回來——不不不,娶十個八個老婆,生一大堆兒子賺……”

  “嘴不賤你會死??!”童心圓又開罵了。茍不理一吐舌頭,腦袋一縮,不吭聲了。茍史運一臉無奈:“這倆東西,嘴上沒把門的,慣壞了!”石墩久在行伍,各色莽漢見得多了,不以為怪,反倒有些喜歡,擺手道:“無妨,無妨!”童仁堂笑吟吟地:“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石將軍,這倆兔崽子,你還帶走么?失主損失,小弟答應(yīng)賠償,自然言出即隨,不令石兄為難?!?p>  “總鏢頭,你不是罵我嗎?哪有爺爺逮孫子的?”大恩未報,天意已示薄懲,人是不能抓了,再說了,破案緝兇,原系衙門捕快職責(zé),若非沾些指揮使的邊,他才懶得管呢!就剛才,童仁堂許以千金,他已八分動搖了,益州府那戶得了賠償,哪里還會嚷嚷?至于松潘府兩戶,去他奶奶滴,嚇唬兩句也就完了!故作沉吟為難,無非追加些銀兩,以便指揮使做壽,封他個大大的紅包——算啦算啦,另外想轍吧!遂尷尬一笑,問茍史運:“他倆是世侄的令郎,必是富貴大哥的賢孫了?!”

  這不廢話嗎?你兒子不是你爹的孫子?。科埵愤\又好氣又好笑,還是點點頭:“不錯!”不錯就好,嗨,怎么想到兩名老軍頭,兒子不是兒子、孫子卻是孫子的稀罕事上了?李大肚量和王二哈哈同為伙夫,比鄰而居,通家之好,老婆互偷,各養(yǎng)了對方的兒子,兒子長大娶妻,媳婦發(fā)揚老家風(fēng),互相又給偷回來了,瞧那長相,瞧那脾氣——“好好好!”石墩呵呵笑過,指著茍不教、茍不理,“來來來,乖孩子,讓爺爺瞧瞧!”茍不教往前挪挪,甕聲甕氣道:“不怕你看,剛才要抓,老子也沒怕!”茍不理跟著,嘴里亂扯:“有啥好瞧滴?大老爺們一個,又不是花姑娘,你又不幫我找婆娘,瞧也是白瞧——”瞥見童心圓又瞪他,半截話咽回去了。

  石墩嘿嘿而笑:“那可不一定。”問茍史運,“兩位令郎,可曾婚配,定親與否?”茍史運答:“尚未定親,何談婚配?”石墩點頭:“嗯!好,那就好!”轉(zhuǎn)向童仁堂:“末將四女、五女尚未許人,年貌相當,就請總鏢頭作伐,好也不好?”

  好個屁!這不瞎扯淡亂彈琴嗎?這回輪到童仁堂沉吟了:“怕是不妥吧......錯著輩分呢!”石墩哈哈大笑:“總鏢頭,你怎么也拘泥不化、小家子氣了?童前輩與先父只是忘年交,又沒拜把子——你倒說說,四丫頭、五丫頭,能配這倆小子不能?”兩個姑娘,童仁堂見過,說不上國色天香,中上之姿吧,便點了點頭。

  茍不教面露喜色:“你說的是真的?”見石墩點頭,又道:“哈哈,這回不用喊你爺爺了,只喊岳父大人,老子長了一輩?!笔招?yīng):“對對對!合老子的脾氣——你也一樣,長了一輩?!鞭D(zhuǎn)眼看向茍不理。茍不理瞅一眼童心圓,吞吞吐吐道:“我嘛,我還小……再說了,老子喊了茍不教一輩子哥哥,難不成還喊他姐夫?”破天荒,童心圓沒罵他,臉扭向了一邊。這種面兒石墩栽不起,不耐煩道:“去去去!拖泥帶水,不爽快,老子不愛聽!四丫頭、五丫頭都許配老大好了,合老子的胃口!”

  其做派,名門望族也許會嗤之以鼻,而其與茍史運俱為草莽之人,窮斯文瞎講究屁事兒不算,雙方聯(lián)姻,上不違天理,下不違人倫,現(xiàn)成兒干戈化玉帛,美事一樁,何樂而不為?童仁堂瞬間想得明明白白,緊接道:“石將軍千金下嫁,結(jié)百年秦晉之好,乃我家門之幸,兒孫之福啊——史運侄兒,你意下如何?”茍史運躬身作答:“喜從天降,侄兒自當求之不得——不過,兒女婚事,向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卻由他不得!”邊指向茍不理。

  茍不理嘟囔:“人家都說不喜歡了,你還逼我……”茍史運正要發(fā)脾氣,石墩忙阻止:“算啦算啦,老子不要這個女婿,四丫頭、五丫頭都嫁給老大!可有句話咱得撂在前頭,四丫頭所出,隨夫家之姓;五丫頭所出,隨石家之姓——行不行,給句痛快話!”

  “這個么……”童仁堂真犯起難來。石墩出的題,打破了常規(guī),普通嫁娶不必說,入贅的也不必說,姐妹嫁一夫的雖稀罕,也有,可這是半嫁娶半入贅啊,石墩算盤打得不差!遂道:“石將軍寶刀未老,三姨太青春鼎盛,老來得子再尋常不過,如此安排,是不是有些早了?”

  “哈哈哈……老來得子!總鏢頭,你這句話老子愛聽!借你吉言,老來得子,剛才那話全當放屁,不作數(shù)嘍,統(tǒng)統(tǒng)隨夫家姓,統(tǒng)統(tǒng)隨你家姓!”石墩以手化刀,朝外一切。

  “如此甚好!只是我這媒人,頗有不妥?!蓖侍眯χ鴵u搖頭。石墩翻白眼:“有什么不妥?你又不是親爺爺,富貴大哥的親兄弟都算不上,甭拖泥帶水的了,不爽快!”

  “好好好!”童仁堂笑瞇瞇地,“史運侄兒,準備信物吧!”茍史運點頭稱是,起身離開。

  “笨笨,秦晉之好,什么意思?”火火一直拉著韓傻兒,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聽大人說話。韓傻兒答:“就是你哥哥跟人好、一對兒的意思唄?!?p>  “我倆也秦晉之好,好不好?”

  “不好!”韓傻兒斷然拒絕,“你愛欺負人——哎喲,別揪我耳朵!”

  “死笨笨!壞笨笨!喊姐姐,跟姐姐秦晉之好,就饒了你!”火火氣嘟嘟地,一廳人啞然失笑。

  “不喊!我撓你癢癢!”韓傻兒說著真撓了,趁機掙脫。

  “哪里跑?”火火追過去,不一會兒逮住了,又揪起耳朵,“服不服?還跑不跑?”

  “不服!老子是好男不跟女斗。”

  “別跟茍不理學(xué)壞話,什么狗嘴象牙的!”

  童仁堂憋著笑,正欲下去解勸,茍史運回來了,哄開兩個小不點,遞過一對微型碧玉劍:“窮山僻壤,沒有什么貴重之物,聊表信物之意,還請笑納!”劍體碧綠通透,沒丁點雜質(zhì),當屬珍稀之物。石墩滿意地點點頭:“信者定也,回去我將生辰八字、信物一并備好,交與總鏢頭,你再擇日下聘、擇日迎娶,豈不爽快?省得啰里啰嗦!好啦,大事已畢,我該撤了,也乏了?!闭f著哈欠連連。

  乖乖!天已微明,報曉的公雞怎么沒叫呢,偷懶了?

  茍史運挽留,說理應(yīng)宰雞烹酒,以示慶賀。石墩道:“拉倒,你省省吧!幾百口子,你弄不夠!我趕緊下山,到鎮(zhèn)上再吃不遲?!逼鹕肀阕?。童仁堂將一千兩銀票硬塞進他腰里,一同送出大門。嘿嘿,南墻跟雞棚旁邊,軍士正架火烤雞吃呢!石墩尷尬地笑笑,搖搖頭——

  守備帶人橫過來:“大人,強盜呢?”石墩打哈哈:“哪有什么強盜?誤會,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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