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年發(fā)已經(jīng)有了醉意,高強卻頭腦依舊清楚。
看來,做為師弟的張年發(fā)喝不過師兄高強。
高強趁著張年發(fā)坐在沙發(fā)上犯迷糊,就對劉萬程說:“年發(fā)心里的條條框框太多,而你沒有這些。也許,這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吧?你們兩個配合好的話,二分廠還是有希望的。我們師傅當年帶著我們的時候,很少去特意告訴我們應(yīng)該干什么,怎么做?而是用他的行動、脾氣和性格影響我們。我的一分廠,也沒有太多的規(guī)矩,我只是用我的行動、脾氣和性格影響大家。我在一分廠十多年了,現(xiàn)在的一分廠也有脾氣和性格,那就是隨我!”說到這里就笑了,“可是,你和我們不同,你有知識,有文化。說實話,你搞的那些東西,我也看不明白。但是,把生產(chǎn)過程和管理數(shù)據(jù)化,好像更科學。但不管怎么變,人心不能變。只要你心里想著把事辦好,少想自己,多想大家,就不會有毛病。”然后問劉萬程,“我說的這個意思,你能明白嗎?”
劉萬程就點點頭說:“您是要我堅持一個原則,從細微入手,不急不躁,慢慢把大家的思想統(tǒng)一到我這里來,習慣也統(tǒng)一起來,形成一種做事的獨有風格。其實,這就是管理上說的企業(yè)文化,百年傳承。然后,不管我執(zhí)行什么樣的制度,就都會暢通無阻。但是,前提是我的心不能長歪了,要不然接出來的,就是歪瓜裂棗?!?p> 高強吃驚地看著劉萬程,半天才說:“有文化就是不一樣,你能把我的意思說這么清楚,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劉萬程也有酒了,就跟著笑說:“其實,偉人就是這么干的,到他那里叫發(fā)揚傳統(tǒng)。所以,他可以如臂使指,無論干什么事,大家都會盲目跟從。”
劉萬程盡量順著高強的話說,目的,就是尋找機會把心里要說的話說出來。
公款私存,是違法的事情,雖然廠里好多單位都在干,但一旦被查,就有被判刑的危險。
做事的人都會得罪人,像高強這樣強勢的性格,得罪人會更多,一旦有人告發(fā),高強就要承擔違法的后果。雖然,他出發(fā)的動機是為了方便分廠經(jīng)營,但法律是不講情理的。
高強心里也明白這一點,可是,分廠的轉(zhuǎn)型,需要積累資金。而一旦將所有資金都存到公家的賬戶上,資金的使用,就得請示上級。麻煩不說,上級每年都會劃走分廠賬戶上的資金,然后分廠再想用錢,就得逐級申請。
高強已經(jīng)想方設(shè)法積攢了不少分廠的盈余,頂多再積攢個兩年,他就可以用這筆資金引進新的設(shè)備,徹底將一分廠改頭換面,像南方所有的工廠一樣,出產(chǎn)自己品牌的產(chǎn)品,真正帶領(lǐng)一分廠走上正軌了。
他舍不得將錢交到公家賬戶里去,舍不得丟掉自己的夢想。但劉萬程的話還是提醒了他,他會讓自己設(shè)立的這個私人賬戶,資金出入的時候,有一個完整的賬目,把錢的來龍去脈記清楚。這樣,即便像劉萬程說的那樣,將來出事,也可以有個清楚的交代。
三個人直喝到晚上過了十點,張年發(fā)和劉萬程才醉醺醺地從高強家出來。臨走,高強送他們到門口,還對劉萬程說:“我看好你,你會成為水手?!?p> 劉萬程只有苦笑。他只想著掙錢改變自己的人生,永遠不會成為水手。
張年發(fā)的酒量很怪,半斤就開始犯迷糊,可往后再喝,他始終就是那個樣子,不算清醒,你說什么他也都明白,但絕對不是醉了。
起初劉萬程打算把他送回家,可他走路一點事沒有,硬是不讓劉萬程送,自己溜溜達達地走了。
目送張年發(fā)走遠,劉萬程轉(zhuǎn)身回自己的單身宿舍。他也喝的有些酒了,心里依舊為自己對高強和張年發(fā)的新認識而有些激動。
剛轉(zhuǎn)過一排平房,身后就響起一個聲音:“假水手,還認識路啊,沒喝醉嗎?”
是高秀菊!這聲音劉萬程聽了二十多年,太熟悉了。
他站住,轉(zhuǎn)回身來,果然就見高秀菊倚在那排平房的墻角上,雙手抱在胸前,斜眼看著他。
劉萬程借著酒勁,嘿嘿一笑說:“謝大小姐關(guān)心,還行,能自己走回去?!?p>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有時候劉萬程在外面喝酒,回去晚了,高秀菊就在一個他回家必經(jīng)之路的角落里等著他。問他喝的怎么樣的時候,劉萬程也好用這句話開玩笑。但接下來,總是要挨高秀菊一頓數(shù)落,或者一頓臭罵的。
這回高秀菊沒有罵他,也沒有讓他走的意思。她看著劉萬程:“我就不明白了,我和吳曉波在一起,礙著你什么事兒了,你干嗎要處心積慮地拆散我們???”
這一次,借著酒勁,劉萬程沒有回避這個問題,正面回答她說:“因為吳曉波不是個專一的人。你和他在一起,貧窮了,他不會照顧你。富貴了,他會動花花腸子。這兩種情況,你都不能和他過好?!?p> 高秀菊再問:“我和他過的好過不好,礙著你啥事兒啦?”
是啊,礙著他什么事呢?可是,高秀菊過不好,劉萬程心里會疼。
他想想說:“我敬佩高廠長的為人,就不忍心看著他閨女將來過不好,讓他操心?!编?,這主意說得過去。
果然,高秀菊聽了,半天沒找到回擊的話語。
劉萬程指指前面的路:“一起往前走走?老杵在這兒,讓人家以為咱們談戀愛呢。”
黑暗里,高秀菊瞪劉萬程一眼,竟然走過來,和劉萬程一起,沿著宿舍區(qū)的街道往前走。
季節(jié)已經(jīng)進入深秋,空氣涼爽起來,人們早已經(jīng)不用在街道上乘涼。十點過后,好多人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了。夜晚的宿舍區(qū)狹窄的街道,陷入了淡淡的黑暗當中,基本沒有幾個來往的行人。
劉萬程約了高秀菊一起走,主要還是擔心高強一年后要發(fā)生的事情,他想讓高秀菊勸勸她爹。
高強不是他原來給他做女婿的時候,認識的那個高強。真正了解了,他才明白,高老頭其實蠻可愛的。
和高秀菊一起走著,劉萬程就拐彎抹角,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了高秀菊。卻不料,高秀菊和她爹一樣,也看不到問題的嚴重性。
經(jīng)濟轉(zhuǎn)型以來,廠里亂七八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了。高秀菊在理化計量室,知道的比劉萬程都多。像她爹這樣的就算是守規(guī)矩的,比她爹不守規(guī)矩的多著呢!為什么法制部門會盯上她爹而不盯別人呢?
“劉萬程你是不是沒安好心啊?”到后來,高秀菊竟然開始懷疑劉萬程這么關(guān)心高強,有其他目的了。
劉萬程哭笑不得。這一晚上,他從高強那里學到了不少的東西。怎么對付突發(fā)狀況,如何對付處心積慮的小人,這都是經(jīng)驗之談,足以給劉萬程做為將來二分廠機構(gòu)改革的參考了。
他就突然站住了,沉默半天說:“在江山機器廠,能讓我劉萬程佩服的人不多,你爸是我最佩服的,我不想看到他出事?!?p> 這句話說出來,劉萬程自己都愣了。他前世最恨的高老頭,怎么就變了他今世最佩服的人了呢?
高秀菊忽然在他身后笑了,說:“聽聽你這說話的語氣,老氣橫秋的,好像跟我爸歲數(shù)差不多似的。”
劉萬程無可奈何地在黑暗里笑了。他現(xiàn)在的身體是年青的,可內(nèi)心已經(jīng)四十多了,可不就跟你爸差不多?要不我會為你的婚姻大事操心?
兩個人又一起往前走,高秀菊就說:“其實我爸吧,就是一傻冒兒!這年頭誰不為自己的子女家庭考慮呀?他就不,好像賣給一分廠了。家對他來說,就是睡覺吃飯的旅館。當初我進廠,讓他去找勞人處裴處長幫忙,分個好單位,他死活不肯去,還是張叔幫我去說的。有一回,家里水管“嘩嘩”地漏水,我急了,跑到他們機修組去喊兩個人來修水管,他知道了,要不是我是女孩,他能打死我!你說這都什么年代了,公家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他可倒好,標準活LF一個!”
……
一路上,高秀菊說了許多高強不為人知的事情,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這也符合高秀菊那個碎嘴子,絮叨的毛病。
可是,就是這些小事,一個人格高大的高強,竟在劉萬程眼前站了起來。
高強這樣的人,才是江山機器廠的棟梁,如果這些棟梁多了,江山機器廠這座大廈就不會倒掉。但,最終,江山機器廠倒下了,而先于它倒下的,是高強這樣的棟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