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念笑音突斂，仰面呢喃道：“寧無缺！寧無缺！寧什么無缺？?。∥矣浧饋砹?，我記起來了！”
寧無缺急道：“你記起來了什么？”
君念忽然一松手，撫掌縱聲狂笑，道：“我記起來啦！你姓馬，名叫馬無缺，人稱鐵劍書生，可是，你的鐵劍呢？你連鐵劍都沒有，還叫什么鐵劍書生？”
寧無缺聽了她這些語無倫次的瘋話，心中直如刀割，回頭問秦瓔珞道：“她來時好端端一個人，怎會落得這般慘狀？”
秦瓔珞尚未回答，君念突又接口道：“是??！他好好一個人，怎會落得這般慘況？你們沒有看見么？他左臂被砍斷了，汩汩流著鮮血，還在浴血奮戰(zhàn)，他為的什么？你們說！你們說……”
君念所說的，乃是鐵劍書生馬森培臨死時的慘狀，是以居然又被往事觸及內(nèi)心深處創(chuàng)痕，笑聲頓止，突又大哭起來。
寧無缺驚慌失措，急急搖動她的手臂叫道：“師妹！師妹！師妹！”
君念驀地疾退兩步，怒目指著寧無缺叱道：“葉軍鶴，你這老賊！”
寧無缺搖手道：“師妹，你認(rèn)錯了，我是寧無缺，不是葉軍鶴……”
誰知君念不待他說完，沉聲暴喝道：“老匹夫，你還想抵賴，我跟你拼了！”說著呼地一掌，竟對寧無缺當(dāng)胸劈來。
秦瓔珞瞥見寧無缺仍然屹立如故，不知閃避，駭然大驚，飛身搶了上去，叫道：“師妹！快住手?！?p> 呼叫聲中，一條人影閃電般越過秦瓔珞，左手一撥寧無缺，右手斜劃，‘砰’然一聲，卸去她的掌力，緊跟著發(fā)指連楊，分點(diǎn)君念‘氣門’、‘玄機(jī)”、‘華蓋’三處穴道……原來是凈一真人。
君念掌勢受滯，更加勃然大怒，嬌軀急擰，原地疾轉(zhuǎn)兩匝，竟將凈一真人的三縷指風(fēng)閃開，嬌叱一聲，掄掌又撲了上來。
凈一真人似乎被她的深湛武技吃了一驚，大袖飛卷，左拂右格，雖然將她一輪狂攻擋住，腳下卻倒退了一步。
落鳳頭陀大叫道：“牛鼻子當(dāng)心，這女娃兒手法，只怕是秦家一脈！”
凈一真人何嘗看不出來，但他遽睹這種手法，心里卻泛升起無數(shù)疑問，諸如：她怎會秦家手法？百忍師太是誰？少寧山茹恨庵跟劍圣秦葵有何關(guān)系？
自從岳陽城中見到寧無缺，雖聽他說過少寧山百忍師太，但凈一真人和落鳳頭陀卻萬不料百忍師太，就是當(dāng)年的秦雪珠。
疑云叢生，于是只守不攻，君念如瘋似狂，雙掌翻飛，搶撲不休，凈一真人從她的招式掌法之中，越加證實(shí)果與自己的猜疑相等。
他雙掌一收，左腳斜踏半步，一式“霸王卸甲”，使君念掌力落空，身法一變，突然易守為攻，大袖虎虎風(fēng)生，一連十招，也是施展的秦家“連云掌”，畢竟君念年輕，偶一失措，左手臂彎‘曲地’穴，已被扣住。
凈一真人迅即拍閉她的氣門，寧無缺迎上前來，雙手扶住，將她安放在木榻上，老道士長吁一聲，舉手抹抹額汗，嘆道：“這孩子年紀(jì)輕輕，卻身負(fù)如此精湛的絕世武學(xué)，他日成就，未可限量，可惜竟因連遭巨變，心志已迷，豈非上天好妒，何致如此！”
回頭向秦瓔珞道：“姑娘請領(lǐng)路，貧道欲往骨灰塔一觀究竟。”
落鳳頭陀拍拍凈一真人肩頭，道：“牛鼻子，既皈依三清，何必回繞往事情孽？你去吧！我和尚是走不動了?！?p> 凈一真人也不回答，獨(dú)自隨著秦瓔珞，匆匆直奔后庵骨塔，秦瓔珞雖不知落鳳頭陀話中含意，卻直覺凈一真人的神色有些不對。
兩人繞過崩塌的佛堂，一座小小石塔已呈現(xiàn)眼前，秦瓔珞剛要舉手推門，凈一真人卻攔住她道：“姑娘請回廂房，貧道自會進(jìn)去。”
秦瓔珞躬身道；“姑姑曾中劇毒，遺體已難辨認(rèn)，老前輩如須燃燈，火種油燈就在門后木幾上。”
凈一真人點(diǎn)點(diǎn)頭，眼中充滿了瑩瑩淚光。
等到秦瓔珞去后，他才深深嘆了一口氣，舉起顫抖的雙手，“依呀”一聲，推開塔下陳舊木門。
門開處，一股腐潮之氣沖鼻而人。
塔中井無窗孔，黑沉沉有如一間地穴，凈一真人邁步而人，雙腿已不禁顫抖。
他運(yùn)集目力，怔立片刻，塔中情景，已清析可辨，只見那空蕩蕩的石室中，四周盡見封塵瓦罐，罐上各有紙筆，注明年月姓氏，靠內(nèi)壁鋪著一張床褥，想必是秦瓔珞新移進(jìn)去的，褥上仰臥著一具女尼的尸體。
那尸體身形高矮，正是他多年前最熟悉的影子，可惜手面和五官，已經(jīng)開始潰爛，陣陣腥氣，散溢全室。
凈一真人靜修多年，平時心靜如水，七情六欲，已摒諸思維之外，但此時一眼觸及那尸體的面部輪廓，心頭卻深深一震，兩行熱淚，滾滾直落。
他緩緩移動腳步，走到墻角下，好一會，才從喉中擠出一縷顫動的聲音：“雪珠，雪珠！二十年來，你恨的是什么？愛的又是什么？”
百忍師太靜靜仰臥在黑暗中，自是永遠(yuǎn)也不會回答他的話了，腐肌毒水，卻依然掩不住她那倔強(qiáng)而任性的神態(tài)。
凈一真人突然掩面吞聲，屈腿跪在地上，喃喃又道：“雪珠，你爭強(qiáng)一生，也未曾料到今天會這樣孤獨(dú)地躺在此地？你說‘永不再見’，這句話竟果成簽語，可是，你又怎能盡怨世事跟蹉跎了你的雄心，你雖然尋獲了失寶，練就了舉世難敵的武功，但又掙得了什么？難道你要的，就是少寧山二十年凄苦歲月？或是洞庭湖一戰(zhàn)殞滅？我何忍在此時此地再責(zé)怪你，可是，一別竟成永訣，再逢已人神殊途，這情景，如果你換成了我，你又能不悲傷腸斷么？雪珠！雪珠！你也未免太倔強(qiáng)了，二十年竟不使我再見你最后一面……”
呢喃如蚊，淚落如雨，輕輕的低訴，已不能盡情吐露他心底的悲哀，只有點(diǎn)點(diǎn)淚珠，滴落襟前，仿佛將他深沉的追恨，沖洗去一絲絲，一點(diǎn)點(diǎn)！
“師父！”
忽然身后傳來一聲輕呼，凈一真人驀地一驚，霍然回顧，卻見寧無缺站在塔門外，滿臉淚痕，癡癡望著他。
凈一真人好生詫訝，他自忖修為已臻上乘，百丈內(nèi)落葉飛花，都難逃過自己耳目，不想寧無缺只是個失去武功的平凡人，竟已走到近處，尚未被自己查覺，唉！如非感傷太甚，這簡直是不可能的。
他驚然收斂起破碎的心神，借著起身之際，迅速地拭去了淚痕，漫聲道：“你不在廂房中看顧傷者，又到這兒來則甚？”
寧無缺墮淚道：“缺兒……特來看看姑姑……”
凈一真人幽幽一嘆，道：“唉！她已經(jīng)去了極樂世界，自在逍遙，強(qiáng)似你我，還在紅塵中受苦受罪……”
口里雖如此說，語聲卻哽咽凄楚，聞之令人鼻酸。
寧無缺亦是性情中人，回想起在云崖之上，若非自己，百忍師太怎會仗義離山？若非自己，百忍師太更不會慘死在洞庭湖中，一切惡果，皆因自己而起，一念及此，更是悲從中來。
他緩緩移步走進(jìn)了骨塔，朦朧淚眼中，幾乎不能分辨任何東西，只覺那陰森森的石室中，到處都是百忍師太太的影子，才進(jìn)塔門，便身不由己跪了下去，失聲哭道：“姑姑！姑姑！是缺兒害死了你老人家……”
師徒兩人在塔內(nèi)黯然唏噓，一個哭得凄慘欲絕，一個垂首飲泣，淚盡血隨，一時間，幾乎渾忘了前庵還有許多等候著的人。
過了許久，凈一真人才輕撫著愛徒肩頭，凄聲道；“孩子，別太難受了，死者已矣，你內(nèi)功遽失，不宜哀傷過度。”
寧無缺拭淚起身，泣道“師父，咱們不能讓她老人家長久露骨在這兒，缺兒想快些盛殮，奉靈回到少寧山，使她老人家重返居住了二十年的故居?！?p> 凈一真人沉吟了一下，道：“她素性灑脫，并不拘于俗禮，依師父看，倒不如暫居此地，咱們需做的事正多，且待洗心殿滅后，再為她奉靈返回少寧山，比較妥當(dāng)！”
寧無缺道：‘缺兒武功已失，師恩父仇，今生已無法報償，如果師父見允，缺兒想陪伴君念師妹，奉靈前往少寧山，從此，就在她老人家墓前盡孝守制……”
凈一真人臉色一沉，道：“方今武林亂源已著，正該奮力圖強(qiáng)才對，你怎說出這種喪氣話來？”
寧無缺垂首道：“但是，缺兒一身真氣，已經(jīng)……”
凈一真人毅然道：“年輕人，些許挫折，焉能頹廢，為師本有意攜你揣返南岳，閉山靜修，以度殘年，但現(xiàn)在，連師父都改變了主意，人生百年，不過一死，孩子，要珍惜這短短歲月，能為武林盡一分力，就盡一分力量，你真氣雖破，尚有雙手雙足，難道就甘心以殘廢自居了不成！”
寧無缺聽了這番話，凜然出了一身冷汗，默默低下頭去，不敢再說。
凈一真人帶著他仍返前庵，其時，馬夢真已替諸葛鐵柱包妥傷口，苗顯和呂洞彬也掩妥殘尸，大家都聚在東廂房中，正勸解抱頭痛哭的諸葛珂兒姐弟。
寧無缺取出“返魂丹”，喂了一粒給南海劍派掌門銀發(fā)婆婆，替她解開穴道。
凈一真人便招集眾人商議行止，依一班年輕人的意見，自是恨不得立即前往洗心殿總壇，替死者復(fù)仇雪恨，但凈一真人獨(dú)排眾議，慨然說道：“洗心殿惡跡昭彰，人神共憤，但他們能在短短時間中，一舉制服六大門派，聲勢震撼中原武林，卻絕不是僥幸的事，花月娘陰毒狡詐，葉氏雙煞武功修為已經(jīng)臻化境，如今又奪去‘碧羅秘冊’，其勢不可輕侮，何況，西漠半人穆容伊措態(tài)度暖昧，宇內(nèi)一君鄭景文又在岳陽阻近現(xiàn)身，武林中是福是禍，殊難預(yù)料，是以，在尚無絕對把握之前，不可輕舉妄動?！?p> 他語聲停頓了一頓，包含深意的望望寧無缺，接著又道：“當(dāng)前，我們應(yīng)該做的，共有四件事：“第一件：治療傷者，調(diào)養(yǎng)瘋癲之人，必須盡快尋到鬼醫(yī)柳寒卿。
第二件；援救六大門派，擺脫洗心殿迷魂毒水控制，必須設(shè)法救出飛龍禪師。第三件：聯(lián)合武林，合力對付洗心殿，必須分遣人手，同時進(jìn)行，而且，要在合適的地方，設(shè)這一處聯(lián)系的總樞，然后分邀武林各派，定期會聚共議行動。
第四件：營葬死者，并且立刻離開岳陽，因?yàn)榻袢障葱牡罘藬∪?，葉氏雙煞決不會甘休，久居此地，難免為他們所乘，多造許多無辜?xì)⒛酢！?p> 他的話聲才完，落鳳頭陀立即開口道：“不管你們計(jì)議什么？我和尚今天就動身，天涯海角，必要尋到龍涎石乳，使缺兒恢復(fù)失去的功力，其他的事，和尚懶得多管?！?p> 鐵柱忙道：“姐姐，我們也跟和尚伯伯去，為寧大哥尋求復(fù)功靈藥?！?p> 苗顯和呂洞彬互望一眼，一同起身道：“我二人愿意負(fù)責(zé)分趕各派，聯(lián)系天下英雄，共同對付洗心殿?！?p> 馬夢真拭淚說道：“晚輩有意潛入洞庭，一則援助飛龍禪師脫險，二則……也要去君山，祭祭亡兄的孤墓……”
秦瓔珞應(yīng)聲道：“好！馬姑娘，我陪你一起去。”
寧無缺激動地道；“我……我也去，我要去見唐融唐大哥……”
凈一真人卻搖搖頭，道：“缺兒和鈴兒，都是洗心殿最熟悉的人，不宜再人湖涉險，倒是馬姑娘。從未與殿匪們照過面，可以化名投靠洗心殿，暗攜‘返魂丹’，與唐融聯(lián)絡(luò)，合力援助飛龍禪師出險。”
秦瓔珞道：“那么，鈴兒愿意護(hù)送君念妹妹，回返云崖，就便晉謁家?guī)?，請她老人家為武林出一分力?！?p> 凈一真人道；“這樣最好，令師獨(dú)臂神尼正是得力好幫手，不能讓她老在星子山享清福，應(yīng)該辛苦她一趟了?！?p> 說著，眉頭一皺，又道：“不過，君念遽遭慘變，心志已亂，單只你一個人，恐怕無法將她安全送到少寧山，這卻是一樁為難之事?！?p> 忽然，一個蒼勁的聲音接口道：“道長不必?fù)?dān)心，老身承蒙再世厚恩，這件事，就交給我老婆子好了?！?p> 眾人循聲回顧，原來竟是南海劍派掌門人銀發(fā)婆婆，正從木榻上坐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