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七個黑衣人和小童子聽聞俱是一驚,繼而調轉目光,看向那馬車方向。小童子快步來至車前,垂首站立,一副恭候之態(tài)。
只見掀起帷裳的皙白手腕的主人從里面探出半個身子,而后又出現(xiàn)了一個小女童。她身形敏捷的從那人身邊探出身子,伸手將其攙扶著慢慢從里面彎腰出來。小童子見狀趕忙上前相扶,兩人一起將這人從那馬車上扶了下來。那個小女童不似童子那般冷漠,而是彎著一雙眉眼,樣子靈靈利利。身上亦是穿了件鮮艷的藕粉色短衣短褲,上面繡著花朵。頸上帶了一個長命鎖,頭上左右各綰著一個圓圓的發(fā)髻,系著粉色絲帶。皮膚白嫩,如桃花一般。她從腳一沾地,便如自由的小鳥,笑嘻嘻道:“主人偏不聽勸,明知曉哥哥的性子,就如木頭樣。還要讓他去做說客,現(xiàn)在辦砸了,還是要勞煩主人?!?p> 小童子本是站在一旁,聽聞,掀起眼皮偷眼看了看在家主人,又瞥了一眼那小女童,也不還嘴,似是怨懟又似隱忍。這小女童一貫的伶牙俐齒,他自知分辨不過。但未辦好主人交代之事亦是自己的失職,故而只認命的垂下頭,等著降罪。
小女童揚著下頜看著小童子,樣子趾高氣揚。她就是喜歡看對方被自己抓住把柄無力還口的樣子,此時見這小童子低垂著頭任其打罵之態(tài),頗為得意,便伸手捂著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再說從那馬車中走出來都頗為費力,且還要靠著兩個侍童攙扶的那人,乃是一位公子。眉清目秀,皮膚透出一股蒼白之態(tài),連嘴唇都沒有多少血色。長發(fā)束于白玉冠中,有兩束發(fā)絲垂在身前。身著一身青色長衣,外罩月白色紗制外衫,上面銀線繡著流云圖紋。腰間一條青玉帶,上面綴著黃色福字繡紋流蘇香囊。男子身量太過纖瘦,一看便是那久病纏身之人,這一身衣裳更是將他凸顯的尤為單薄,從那馬車上下來,便是要立在原地休息片刻。
男子聽聞那小女童捂嘴偷笑,無奈的低聲呵斥道:“坤靈,休得胡鬧。”他氣力不足,以至于那語氣雖為呵斥卻毫無疾言厲色之態(tài),倒似是勸誡一般。
而那女童雖被指正卻毫不在意,大眼睛看了看男子,倒是收斂了戲弄之態(tài)。還不忘對著童子伸著舌頭做了個鬼臉,復又仰起頭對著男子乖巧的笑了笑。
男子抬手摸了摸童子的頭頂,淡然笑道:“心寶堂堂男兒,莫要與妹妹計較?!蹦强谖鞘婢徃蓛?,聲音甚是好聽。男童微微抬眸,微微抿緊嘴角。到底是孩童心性,被這話說的煩憂盡去,卻壓抑住了要流露出來了歡喜之意,依然維持著那副老沉之態(tài)。
男子緩過了些氣力,便挺了挺脊背,緩步向著三人走去。他竭力的表現(xiàn)出一種步伐穩(wěn)健的樣子,壓抑著紊亂的氣息。兩個童子一左一右隨身在側,那六個黑衣人則是齊齊垂首,甚是謙恭。男子走在其中,被這些身形魁梧之人凸顯得身形更為單薄消瘦,本是蒼白的臉孔,在黑色的映襯下更是氣色全無。只見這男子行至三人面前,微微躬身,施了一禮,道:“多謝三位出手解圍,在下銘感于心。這廂有禮,當面致謝?!彼局鄙眢w,面容上掛著歉疚的笑意,聲音低緩道:“本是病中殘軀,不便見客,恐過了病氣。方才聽聞恩人之言,頓覺自己所想當真是太過失禮,著實怠慢了恩人。”他微微頷首,語速亦是慢條斯理,以表心中歉意。
玄悟此時已然怒意全消,那些個想要懲治這個擺譜之人的心思一下子被這番話如風一般吹了個干干凈凈。不但如此,看見這人之后,心中還生出了一絲悔意和愧疚。路遇險阻,出手相救當時仗義之舉,亦是必行之事。他本性格率直,哪里會想得到誰的答謝。更何況施恩不望報,玄悟與金蟬子豈會在乎計較何種禮數。方才玄悟只是以為黑衣男子的主人太過冷傲,化解困境之后都不曾露面,遣了個童子權當致謝,當真是輕慢自己。又想著降住了樹妖之后,那黑衣男子面容冰冷,便是連個笑意都未曾顯露,打過就走,連句謝都沒有。所以想著能帶著這樣手下之人,定然平日里亦是個傲慢無禮之徒,這才出言相機。現(xiàn)下主人家露了面,竟是如此病弱之軀,那樣子簡直像是被一陣風就能吹倒,自己居然同這樣的人慪氣,可著實算不得光彩之事。玄悟撓了撓頭,對著金蟬子露出了求救的眼神。
金蟬子見玄悟被這一頓烏龍事件弄得羞愧難當,心中好笑,又不能坐視不理。他從一開始便注意到了那馬車,自那聲音指引了玄悟妖首所在何處之時,金蟬子便從那種念頭中掙脫開來,恢復清明。其實他并不是未曾察覺那妖首所在方位,只因當時心中煩亂,不能靜下心來,無暇分心思考其他。而那馬車主人卻一語道破,定然是有著過人之處。但是金蟬子卻未曾想,對方卻是個如此孱弱之人,但憑借著這樣的身子,哪里會有能洞悉妖首所在的能力。但此時金蟬子亦不能猜測出其他,便收斂心神,對著眼前的男子回禮道:“本不是何等大事,且莫如此多禮?!?p> 那男子看了看金蟬子,只見這人眉目祥和,清逸灑脫。便笑了笑,道:“恩人救了我等性命,哪里不是大事。我本是要去往茂靈山,不知三位路經此地,卻要去往何處?”
金蟬子不欲說的過多,只敷衍微笑道:“本是閑暇游歷,卻亦沒什么去處。”
男子微微頷首,抬手掩在嘴邊,片刻后,道:“即是沒有要緊之事,不妨一起同行,亦讓我報答恩人的搭救之情,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在一旁的小狐此時一個健步走至金蟬子身邊,急著打斷道:“這便不必了!我等不同路!”
那男子見到小狐,稍顯詫異,而后收斂了情緒,垂眸含自嘲道:“在下病弱之軀,卻是不好同行?!?p> 小狐一怔,發(fā)覺那男子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才要抬手否決,卻又不知是否又會說多錯多。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一時猶豫不決,便只得愣愣的半抬著手,看向了金蟬子。
玄悟無奈的翻了個白眼,只覺得這小狐簡直是不說則以,一說煩人。本是金蟬子與那人好好說話,偏偏要插上一嘴。金蟬子不愿言明,大可婉轉拒絕,這下子被這狐貍精一攪和,倒像是無視了人家的好意。玄悟從鼻腔之中哼出了一口氣,斜睨著小狐。直看的那小狐精慢慢的蹭到了金蟬子的身后,抿緊嘴唇不敢再言。
玄悟真想登時就翻臉將這小狐貍趕走,眼不見心不煩,可那狐貍又不是要跟隨自己,金蟬子不說,自己就剩下個白著急干生氣的份。他索性無視這狐貍的存在,對著那男子拱了拱手,本就是心存愧疚,此時更是誠心的笑道:“公子莫要見怪,他并非惡意。只是我三人閑散慣了,跟隨公子,恐是叨擾了公子的清凈。公子美意,我等當是心領了罷?!?p> 男子抬首看著玄悟,聽罷稍稍釋懷,頷首笑道:“恩人何出此言,實在是折煞了在下。我自幼體弱,沒什么相交之人,今日得蒙相救,乃是一見如故,遂厚著臉皮出言相邀,說到底,亦是在下言語冒犯。只是……”他向著三人身后看了看,欲言又止。
玄悟回頭看去,方才知曉了男子為何要出言相請。
原來玄悟去往那樹妖之處時,所留下的一行人各自抵御那些樹精的糾纏,但是三人所乘的馬匹卻未能逃過一劫,卻是被那些樹精藤怪吃的只剩下了一堆枯骨。玄悟眼角一抽,心想著不若就與金蟬子商量一番,騰云駕霧,御術前行算了。玄悟轉回身對著男子扯出個為難的笑意,抬手撓了撓頭,不知要如何表明三人中有妖又有神,才不在乎有沒有坐騎這等想法。但是又怕說出來,這病弱的男子若是心思窄些,是否會被嚇得當時癱軟在地。
男子在此時亦是氣力耗盡了多半,卻又咬牙堅持,手抵在唇邊,生生的壓制這涌至喉間的嗆咳之感。他抬眼看了看三人,緩了緩氣息,又一次相請道:“不若,三位就與我同乘馬車,到了前方的村鎮(zhèn),再尋三匹良駒贈與恩人,權當答謝,不知意下如何?”他臉色已然又蒼白了幾分,額間亦是冷汗連連,連手指都有些細微的顫抖,當是全力撐著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平穩(wěn)些。
旁人不知,身邊的兩個侍童對自己的主人頗為了解。雖是頑疾在身,卻是個說一不二的主,若是這三位恩人不答應,主人看來是要擺出一副不死不休之態(tài)。心寶攥緊小拳頭,想要出言阻止卻又覺得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不敢擅自做主,只偷偷瞥了眼妹妹坤靈。
玄悟無奈,這男子已然退而求其次,看來對三人的相邀之心很是堅持。人家盛情難卻,自己卻是在是無心同往。他猶疑著開口,嘗試著婉轉推拒,支吾道:“這個……路途遙遠,公子身體……那個……實屬……不必……”玄悟說的隱晦曲折,不知如何表達,總有些詞不達意。
此時那男子卻微微躬身,手捂住嘴,毫無預兆的咳嗽起來。
一時間那些黑衣男子皆面露驚懼之色,身旁的兩個侍童更是頗為驚駭的上前扶住了男子的身形。
而在絞盡腦汁要出言拒絕的玄悟亦是愣在原地。
那男子咳得一聲接一聲,像是從胸腔深處所發(fā)出的聲響,聽著頗為心驚。坤靈迅速的掏出一條帕子,掩在男子嘴邊。心寶為男子輕撫前胸,順手接過那帕子為男子擦拭。坤靈看著男子的樣子急的跺腳,松開手轉身對著三人氣急敗壞道:“主人性子執(zhí)拗,一番好意相邀,你們卻讓他難受至此,真是可惡至極!”